從年譜考察,范仲淹(989-1052)一生多次到過睦州(今杭州建德)、杭州,留下許多詩文。縱觀范公一生,才華洋溢,剛直不阿,頌山歌水,所謂「作文先做人」。范公詩文不僅表現了他出色的才華,也體現了人品,尤其是一生所極力提倡並畢生身體力行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在他的感召下,無數志士仁人,前仆後繼,艱苦卓絕,創造了民族燦爛輝煌的文化。可以說,范仲淹在杭,與白居易、蘇東坡、陸遊等人一樣,無論是路過、訪友,還是作為地方官員,甚或,遠在他鄉對杭州的懷念,其寫作都為杭州山水留下了不朽的篇章。本文擷取一小部分,不僅窺探到范公一生在杭(包括睦州)行蹤、交友以及為人之道,也為河山譜寫了最亮麗的清音。
范仲淹出生在徐州,後移居江南,定居蘇州吳縣。北宋大中祥符八年(1015)考中進士,被任命為廣德軍司理參軍,擔任過集慶軍節度推官、泰州西溪倉鹽監、興化縣令等職。
天聖五年(1027),范仲淹為母守喪,居留南京應天府(今商丘)。時晏殊(991-1055)正好在應天知府任上,久聞范公才名,邀請他執掌應天書院教席。在主持應天書院期間,不僅勤勉督學,倡立時政論壇,談及天下大事,慷慨陳詞,嚴於律己,崇尚品德,學風為之一振,聲譽日隆。
天聖六年(1028),范仲淹寫了萬言疏〈上執政書〉,奏請改革吏治、裁汰冗員、安撫將帥等,深得丞相王曾賞識,在皇上面前極力推薦仲淹。
晏殊遂面覲皇上,力陳范公政績。同年十二月,仁宗遂召仲淹進京,任秘閣教理(負責皇室典籍校勘),自此他由地方官晉升朝廷命臣。
次年(1029),仁宗帝已十九歲(應當還政於仁宗),可是太后章獻依然垂簾聽政。冬至,仁宗準備率百官為太后祝壽。
仲淹認為,此事萬不可行,家禮不能等同於國禮。他上書仁宗,奏道:「皇上有事奉親長之道,沒有為臣之禮,如要盡孝,宜於內宮行家人之禮即可,若與百官一起朝拜太后,有損帝王威嚴。」上書奏報內廷,沒有答覆。范又上書太后,還政於仁宗,奏書入宮,又如石沉大海。
晏殊聞訊,大驚失色,生怕仲淹之舉不僅喪失了自己的仕途,還會連累他這個薦舉人。仲淹據理力爭,覆信(〈上資政晏侍郎書〉)道:「侍奉皇上,當危言危行,絕不能阿諛奉承,有益於朝廷社稷,必要秉公直言,雖有殺身之禍,亦在所不惜。」天聖八年(1030),仲淹貶職陳州通判。
明道二年(1031),太后駕崩,仁宗親政,隨即召仲淹入京,拜為右司諫。此時,群臣多有議論太后執政時,頗多缺失。仲淹卻認為,太后雖有為政之過,卻有養護仁宗之功,建議朝廷掩其過失,成其美德。仁宗採納了他的建議。
同年七月,天下大旱,仲淹奏請朝廷派員視察民情,仁宗置之不理。
仲淹責問道:「宮中如停食半天,皇上該當如何?」
仁宗幡然醒悟,派范下去安撫災民。范領旨賑災,開倉濟糧,並將災民充饑的野草帶回,警示宮戚的驕奢之風。
明道二年(1033),仁宗意欲廢后。范率中丞孔道輔等向皇上進言,力勸仁宗,不可廢后。這樣做不僅會引起百姓熱議,有可能引發時局動盪。他說「廢后之朝,未嘗致福」,例舉了史上廢后引發的風波。
仁宗一意孤行,頒佈了廢后詔書,許多台諫官到宮外請求收回詔令。仁宗自知理虧,不願應對台諫官質問,只得將他們謫貶出京。
范公到任睦州
領頭的二位,孔道輔被貶泰州任知府(知泰州),范仲淹則被謫知睦州(今梅城)。
范在睦州寫的一首詩〈謫守睦州作〉,就能看出端倪,曰:
重父必重母,正邦先正家。一心回主意,十口向天涯。銅虎恩猶厚,鱸魚味復然。聖明何以報?歿齒願無邪。
詩的開頭二句話「重父必重母,正邦先正家」正說明了,范仲淹視皇上、皇后為父母,一位賢明通達的君主要治理好國家,處理好朝政,先要管好家事,潛臺詞一目了然,就是怎能能輕言「廢后」呢?
范仲淹開罪了皇上,讓仁宗不悅,「降職貶謫」乃是意料之事。然而,皇上沒把他怎麼樣,只是調離京城,也沒有將他發配到什麼窮山惡水之地,只是降職到睦州,一個江南魚米之鄉,對范來說,未嘗不是「美差?」他在〈出守桐廬道中十絕〉說:
隴上帶經人,金門齒諫臣;雷霆日有犯,始可報君親。君恩泰山重,爾命鴻毛輕;一意懼千古,敢懷妻子榮?
妻子屢牽衣,出門投禍機;甯知白日照,猶得虎符歸?分符江外去,人笑似騷人;不道鱸魚美,還堪養病身。
有病甘長廢,無機苦直言;江山藏拙好,何敢望天閽?天閽變化地,所好必真龍;軻意正迂闊,悠然輕萬鐘。
萬鐘誰不慕?意氣滿堂金;必若枉此道,傷哉非素心。素心愛雲水,此日東南行;笑解塵纓處,滄浪無限清。
滄浪清可愛,白鳥鑒中飛;不信有京洛,風塵化客衣。風塵日已遠,郡枕子陵溪;始見神龜樂,優優尾在泥。
睦州山水清秀,范公心儀久矣。到了任上,即上書仁宗,謝恩聖上寬仁。在〈睦州謝上表〉中說:「贖以嚴誅,授以優寄。」
睦州(今建德梅城),處於錢塘江交通樞紐的三江口上,二水在此交會(新安江、衢江),群峰連綿,山川秀麗,滿目奇勝,范公感歎道:
郡之山川,接於新定;誰謂幽遐,滿目奇勝。衢歙二水,合於城隅;一濁一清,如濟如河;
百里而東,遂為浙江;漁釣相望,鳧鶩交下;有嚴子陵之釣石,方幹之隱茅。又群峰四來,翠盈軒窗。
東北曰烏龍,崔嵬如岱;西南曰馬目,秀狀如嵩;白雲徘徊,終日不去;岩泉一支,潺潺齋中。
他又寫道:「春之晝,秋之夕,既清且幽。大得隱者之樂。往往林僧野客,惠然投詩。其為郡之樂,有如此者。」(〈與晏尚書〉)詩中的「郡之山川,接於新定」(唐天寶元年(742),改睦州為新定郡,下轄建德、桐廬、壽昌、分水、淳安、遂安六縣,屬江南東道)。
惦念京城政事
雖然范公在睦州任上瀟灑倜儻,仍念念不忘京城政事。
某日,遇到帝苑舊日的一位花吏,故人相遇,撫今追昔,借題發揮,寫了〈和葛閎寺丞接花歌〉,曰:
江城有卒老且貧,憔悴抱關良辛苦;眾中忽聞語聲好,知是北來京洛人。我試問云何至是,欲語汍瀾墮雙淚;斯須收淚始能言,生自東都富貴地。
家有城南錦鄉園,少年止以花為事;黃金用盡無他能,卻作瓊林苑中吏。年年中使先春來,曉宣口敕修花台;奇芬異卉百餘品,求新換舊爭栽培。
猶恐君王厭顏色,群芳只似尋常開;幸有神仙接花木,更向都城求絕匹。梁王苑裡索妍姿,石氏園中搜淑質;金刀玉尺裁量妙,香膏膩壤彌縫密。
回得東皇造化工,五色敷華異平日;一朝寵愛歸牡丹,千花相笑妖嬈難。竊藥嫦娥新換骨,嬋娟不似人間看;太平天子春遊好,金明柳色籠黃道。
道南樓殿五雲高,鈞天捧上蓬萊島;四邊桃李不勝春,何況花王對玉宸。國色晶明動韶景,天香旖旎飄芳塵;特奏〈霓裳羽衣曲〉,千官獻壽羅星辰。
兌悅臨軒逾數刻,花吏此時方得色;惟觀風景不憂身,一心歲歲供春職。中途得罪情多故,刻木在前何敢訴?竄來江外知幾年,骨肉無音雁空度。
北人情況異南人,蕭灑溪山苦無趣;子規啼處血為花,黃梅熟時雨如霧。多愁多恨信傷人,今年不及去年身;目昏耳重精力減,復有鄉心難具陳;
我聞此語聊悒悒,近曾侍從班中立;朝違日下暮天涯,不學爾曹向隅泣;人生榮辱如浮雲,悠悠天地胡能執?賈豪文才動漢家,當時不免來長沙;
幽求功業開元盛,亦作流人過梅嶺;我無一事逮古人,謫官卻得神仙境;自可優優樂名教。曾不恓恓吊形影;接花之技爾則奇,江鄉卑濕何能施;
西都尚有名園處,我欲抽身希白傅;上日天恩放爾歸,相逐栽花洛陽去。
范公睦州訪古
以范公的才華,區區小縣政務,自然不在話下,有了更多閒暇賞山觀水、品茗飲酒,寫道:「不似桐廬人事少,子陵台畔樂無窮」;
在〈桐廬郡齋書事〉詩中說:「杯中好物閑宜進,林下幽人靜可邀;莫道官清無歲計,滿山芝術長靈苗。」
百姓安居樂業,政通人和,土地富庶。仲淹公務之餘,遊山玩水,好不逍遙。
他的居所有「繞舍石泉聲」,「無處不潺湲」,還可以「日日面青山」,遠眺「千家起畫樓,家家竹隱泉」。城後有烏龍山,「烏龍山靄中,春山半是茶」。范公常常入山賞景,花香鳥啼,「清潭百餘丈」,過著一種閒居逸隱的日子。在〈游烏龍山寺〉詩寫道:「異花啼鳥樂,靈草隱自知;言是棲真地,林僧半雪眉。」
睦州山水秀美,有子陵釣台、方幹隱居的茅廬等古跡可以憑弔。
在詩文中,范公常提到這二處地方,東漢嚴子陵釣台;唐代方幹隱居處。
他們的棲居地在依山傍水,風景秀麗,都以詩書傳家。
方幹(809-888)為唐代詩人,字雄飛,號玄英,清溪人(今淳安),少有奇才,善律詩,屢試不第,人有「身無一寸祿,名揚千萬里」之稱。他隱居桐廬鏡湖,北岸有茅屋書齋,湖西有松島居所。清風明月之夜,方幹撐一葉扁舟,飄泊湖上,往來於書齋與松島之間,淡泊愜意。
范公尋訪方幹舊居,給晏殊的信〈留題方幹處士舊居〉詩中,寫道:「風雅先生舊隱存,子陵台下白雲村;唐朝三百年冠蓋,誰聚詩書到遠孫?」
另一個地方是嚴子陵釣台,子陵早年與光武帝同窗,多次婉拒光武的徵召,以一介布衣之身,隱居富春江畔,有「嚴陵瀨」,傳此乃子陵隱居垂釣之地。范公到訪嚴陵釣台,寫了一首〈釣台詩〉:漢包六合網英豪,一個冥鴻惜羽毛;世祖功臣三十六,雲台爭似釣魚臺。
詩意中可以看出,他對子陵先生有仰慕之意。在嚴陵瀨旁,范公修築了釣台、子陵祠,並召來了僧人悅躬,為繪嚴子陵畫像懸於堂前。
在題記中,他寫道:「某景祐初典桐廬,郡有七里瀨,子陵之釣台在,而乃以從事章岷往構堂而祠之,召會稽僧悅躬圖其像於堂。」
他的〈桐廬郡嚴先生祠堂記〉已成為膾炙人口的篇章,曰:「先生(嚴子陵),漢光武之故人也。相尚以道。及帝握『赤符』,乘六龍,得聖人之時,臣妾億兆,天下孰加焉?惟先生以節高之。既而動星象,歸江湖,得聖人之清。泥塗軒冕,天下孰加焉?惟光武以禮下之。在『蠱』之上九,眾方有為,而獨『不事王侯,高尚其事』,先生以之。在『屯』之初九,陽德方亨,而能『以貴下賤,大得民也』,光武以之。蓋先生之心,出乎日月之上;光武之量,包乎天地之外。微先生,不能成光武之大,微光武,豈能遂先生之高哉?而使貪夫廉,懦夫立,是大有功於名教也。仲淹來守是邦,始搆堂而奠焉,乃復為其後者四家,以奉祠事。又從而歌曰:『雲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
雖寫的是嚴子陵,何嘗不是仲淹自己人格的寫照呢?
此文與〈岳陽樓記〉相互輝映,在文學史上留下了難忘的一筆。
實際上,范公在睦州任所不足半年就走了,卻留下了千古名篇(年譜:「范仲淹知睦州,不半歲,徙蘇州」)。
范仲淹「知杭州軍州事」
過了十六年,到了皇佑元年(1049)正月,范仲淹被任命「知杭州軍州事(註1)」,他即刻離京赴任。時已經年過花甲,能遠離朝政,反而覺得「輕鬆」,自此不必再糾纏於權力中心的爭鬥了。
二月,仁宗帝下詔書表彰范:「輔翊之能,方面之才,權三司使葉清臣對策」,提及:「為社稷之固者,莫如范仲淹,…范仲淹深練軍政」等。
帝特遣內侍到杭,賜鳳茶予范公,表達不忘舊情(昔日忠直輔佐之功)。
雖說范公離開了京師,仍感激仁宗的眷顧,寫了奏章〈謝賜鳳茶表〉。
《范仲淹年譜》記載:「正月,帝臨便殿,訪近臣以備御之策,權三司使葉清臣言詔問弼之能,今為社稷之固莫如公(范仲淹),又胃(謂)公深練軍政。」
同年三月,范仲淹向皇上呈送了〈知杭州謝兩地啟〉,曰:「某啟,三月二十一日,敕差知杭州軍州事。東南得請,夙夕趨程。地重寄優,感深愧集。竊念某生稟迂拙,進當盛明。術不臻於聖門。跡久塵於榮路。領出師之重任,曾莫有功;參論道之近司,亦惟無狀。
清光旋遠,晦昧所宜,爰假會藩,即從便道。過於桑梓。
見故老以相榮;處茲江湖,與嘉魚而共樂,允為天幸,出自陶成,茲蓋集賢相公權衡以誠,神明其照。俾蒲柳之微質,被霖雨之大私。惟寅奉於官箴,庶欽崇於鈞造。感懼激切依歸之至。」
接下來,為表示對皇上的知遇之恩,又寫了〈杭州謝上表〉奏道:「臣某言,昨奉敕就差知杭州軍州事,已到任禮上訖。
江海上游,東南巨屏,所寄至重,為榮極深。臣中謝。
竊念臣生稟迂悚,親逢明盛,居常苦節,動必危言。
踐揚諫諍之曹,傾盡諮詢之地。至於往司戎事,屬當元帥之權;
入奉聖謨(謀),爰廁大臣之列。有致君之素志,乏代天之懿功。魏相之數陳便宜,頗蒙納用,汲黯之多犯顏色,敢憚見悚。雖遼隔於明天,亦薦分於善壤。
共理吳會之域,奉揚唐虞之風。跡雖遠而獲安,年已高而就逸。
此蓋皇帝陛下天施廣育,海務兼包,寵優舊臣,恩全晚歲。臣敢不抱公忠之節,始 終弗回;體旰昃之憂,遠邇咸一。副於宸心。臣無任(云云)」。
在這些杭州奏表中,字裡行間,可以窺探到,范仲淹心態寧靜,上述言辭,並非客套,而是真心實意對仁宗的感恩。
仰慕山水之秀
其實,范仲淹早就仰慕西湖山水,晚年得此美差,可謂了卻平生之願。
北宋時,杭州山水已秀甲天下。范公「知杭州軍州事」,衙署繁雜,並不輕鬆,詩中的「錢塘作守不為輕」表達了這一層意思。
不過,公務之餘,范仍浪跡湖山,寫下了許多詠歎西湖的詩文,寄送給朋友,表達自己的心態。在〈依韻和並州鄭宣徽見寄二首〉中寫道:
錢塘作守不為輕,況是全家住翠屏;名品久參卿士月,部封全屬鬥牛星。仁君未報頭先白,故老相看眼倍青;最愛湖山清絕處,晚來雲破雨初停。
西湖載客恣遊從,湖上參差半佛宮;回顧隙駒曾不息,沉思樽酒可教空。層台累榭皆清曠,萬戶千戶盡鬱蔥;向此行春無限樂,卻慚何道繼文翁。
可以看到,西湖山水之美,宛若「翠屏」,全家人彷彿居住在翠屏之中,豈不快哉!尤其是春日出遊,山水清絕,蕩漾於湖山之間,或品茗賞月,或泛舟湖上。春光明媚,湖周佛廟寺院,參差林立,無論禪院,還是千家萬戶,門前屋後,一片鬱鬱蔥蔥。范公最愛之地是「湖山清絕處」,夜來風雨頓起,雲破雨停之時,又有了另一番景緻。
回顧從政幾十年,四海為家,嘔心瀝血,歲月如同「隙駒」般悄然而逝,而今能在湖上品飲觀景,賞山閱水,委實「向此春行無限樂」。
在杭州,范公泛舟湖上,景觀秀色可餐,一碧萬傾之湖水,直到月上柳梢頭,仍捨不得打道回府,在〈泛(舟)湖中〉顯現了這樣的心態:「平湖萬頃碧,謝客一開顏。待得臨清夜,徘徊載月還。」
他的〈依韻答蔣密學見寄。〉中寄託了自己對湖山的情思:
東南為守慰衰顏,憂事渾祛樂事還。鼓吹夜歸湖上月,樓臺晴望海中山。奮飛每羨冥鴻遠,馳騁那慚老驥閑。此日共君方偃息,是非榮辱任迴圈。
范仲淹作為一個州郡長官,留連於湖山之間,忘卻了往日的「憂事」,湖上賞明月,樓臺觀蒼海,讓他深感「憂事渾祛樂事還、是非榮辱任迴圈」。
詩文可看到,范公「鼓吹夜歸湖上月,樓臺晴望海中山」。西湖是人間仙境,清風明月,一個人從白天一直玩到「夜歸湖上月」為止。
想來范公的「樓臺晴望海中山」,萬里晴空之時,喜歡登鳳凰山眺望蒼海(鳳凰樓外的錢塘江,古稱為「海」)。
范公四海為家,走南闖北,常常懷念在杭州的日子,對於西湖有著特別的眷戀,相比之下,覺得西湖比鑒湖更美,在〈憶杭州西湖〉可以看出幾分:「長憶西湖勝鑒湖,春波千頃綠如鋪。吾皇不讓明皇美,可賜悚狂賀老無。
他的另一首〈湖山滿清氣〉給人以西湖的清絕之氣:
湖山滿清氣,賞心甲吳越。晴嵐起片雲,晚水連初月。漁父得意歸,歌詩等閒發。
范公撰有〈天竺山觀大師塔記〉一文,歲月流轉,杭州天竺山時有大師塔,為後人留下了天竺山昔人的印記,曰:「師,錢塘人也,姓仲氏,名善升。十歲出家,十五通誦《法華經》,十七歲落髮受具戒。客京華三十年,與儒者遊,好為唐律詩,且有佛學。天僖中,詔下僧錄簡長等注釋御制《法音集》,師預選中。書畢,詔賜師名。遂還故里,公卿有詩送行。
師深於琴,余嘗聽之,愛其神端氣平,安坐如石,指不纖失,徽不少差,遲速重輕,一一而當。故其音清而弗哀,和而弗淫,自不知其所以然,精之至也。予嘗聞故諭德崔公之琴,雅遠清靜,當代無比,如師則近之矣。康定中,入天竺山,居日觀庵,曰:「吾其止乎!」不下山者十餘年,誦《蓮經》一萬過。皇佑元年,余至錢塘。就山中見之。康疆精明,話言如舊。
一日,遣侍者持書謝余曰:「吾願足矣,將去人世,必藏於浮圖之下,願公記焉。」又一日,侍者來告曰:「師化矣!」其門人中靄等葬師於塔,復以師之言求為一銘。銘曰:「山月亭亭師之心,山泉冷冷師之琴。真心存敦為古今。聊志之,天竺之岑。」(《咸淳臨安志卷八十》)
鍾情於錢塘江
除了湖上的賞玩之外,范公還鍾情於觀賞錢塘江,見到大潮滾滾而來,大為驚歎,在〈和運使舍人觀潮〉中寫道:
何處潮偏盛,錢塘無與儔。誰能問天意,獨此見潮頭。海浦吞來盡,江城打欲浮。勢雄驅島嶼,聲怒戰貔貅。
萬迭雲才起,千尋練不收。長風方破浪,一氣自橫秋。高岸驚先裂,群源怯倒流。騰淩大鯤化,浩蕩六鼇遊。
北客觀猶懼,吳兒弄弗憂。子胥忠義者,無覆巨川舟。
錢塘江大潮洶湧澎湃,蔚為天下奇觀。在范公筆下,描述得淋漓盡致,彷彿江城為之震盪,島嶼也要為之被驅逐,水天之間,風雲迭起,北客見到了這樣壯觀的場景,心神具寒,可是「吳兒」卻能在濤濤巨浪中玩耍。
范公經常在錢塘江邊走動,不僅讚歎錢塘江大潮之壯觀,而且,對江邊的風物風情,也有細心的觀察。他的〈江幹閑望〉,可見一斑:
江幹日清曠,寓目一楮筇。落葉信流水,歸雲識舊峰。蘭蓀誰共采,鳧雁自相從。莫愛蘋風起,波來千萬重。
〈過餘杭白塔寺〉,此詩是描寫范公經過江邊的白塔寺所發的感慨,白塔位於閘口白塔嶺上,傍靠錢塘江,建於五代吳越王錢弘佐即位前後。
皇佑元年(1049)范仲淹路過江邊白塔寺,見佛塔高踞江岸,江上遠水孤帆,寫道:
登臨溪上寺,遷客獨依依。遠水欲無際,孤舟曾未歸。亂峰藏好處,幽鷺得閒飛。多少天真趣,遙心結翠微。
范仲淹的另一首詩〈江上漁者〉:
江上往來人,但愛鱸魚美。君看一葉舟,出沒風波裡。
這是一首五言絕句,通俗易懂,用詞簡樸,卻為讀者展現了一幅圖畫,人愛鱸魚美,可知打魚人艱辛?
與友人詩文唱和
范公守杭時,結交了不少文友,詩人林和靖隱居湖上的一個小島(孤山),范與林和靖成為知己,時常往來,互有詩文贈答。
范公過其廬,贈詩曰:「巢由不願仕,堯舜豈遺人。風俗因君厚,文章到老醇。」在〈寄林處士〉詩中,寫道:「片心高興月徘徊,豈為千鐘下釣台。猶笑白雲多事在,等閒為雨出山來。」二人寫詩作文,互為唱和,把酒當歌。
在〈寄西湖林處士〉寫道:
蕭索繞家雲,清歌獨隱淪。巢由不願仕,舜堯豈遺人。一水無涯靜,群峰滿眼春。何當伴閒逸,嘗酒過諸鄰。
范公與友人相約到訪孤山,作〈與人約訪林處士阻雨因寄〉詩,令人印象至深:
閑約諸公扣隱扃,江天風雨忽飄零。方憐春滿王孫草,可忍雲遮處士星。蕙悵未容登末席,蘭舟無賴寄前汀。湖山早晚逢晴霽,重待尋仙入翠屏。
在〈依韻和蘇州蔣密學〉又寫道:「餘杭偶得借麾來,山態雲情病眼開。此樂無涯誰可共,詩仙今日在蘇台。」自注:白樂天謂韋蘇州為詩仙。
范公的〈西湖筵上贈胡侍郎〉寫道:
官秩文昌貴,功名信史褒。朝廷三老重,鄉黨二悚高。涯業盡圖籍,子孫皆俊髦。西湖天下絕,今日盛遊遨。
他的〈寄林處士〉則有另一番意境:
唐虞重逸人,束帛降何頻。風俗因君厚,文章到老淳。玉田耕小隱,金闕夢高真。罷釣輪生蠹,慵觀鑒積塵。
餌芝攀嶽頂,歌雪扣琴垠。墨妙表囊秘,丹靈綠發新。嶺雲明四望,岩筍出諸鄰。幾侄簪裾盛,諸生禮樂循。
朝廷推薦鶚,鄉黨不傷麟。吊古夫差國,懷賢伍相津。劇談來劍俠,騰嘯駭山神。有客瞻冥翼,無端預縉紳。
未能忘帝利,猶待補天鈞。早晚功名外,孤雲可得親。
在〈答胡侍郎〉:
千年風采逢明主,一片靈襟慕昔賢。待看朝廷興禮樂,天衢何敢鬥先鞭。
〈又賀胡侍郎致仕啟〉:「伏審進清崇之爵,諧老尊隆,睿恩深厚,榮映之下,慶仰居多。恭以某官,識明自天,進退有道,宣三德於夙夜,被四紀之寵光。赫有華名,密多陰施,艱難險阻,盡力乎三朝;富貴崇高,致身乎五福。而乃起遠人之見,引大夫之年,聰明不衰,只足自處。國家興廉讓之節,流渙汙之仁,寵數優賢,休聲載路。耀錦南國,邑子榮太守之歸;掛冠東門,都人藹大夫之歎。為儒及此,其樂何涯。伏惟上為國朝,倍保崇重,舜好清問,方禮貌宇宿賢;國有老成,尚彌縫於顯道。仲淹久荷鈞陶,卑情無任榮觀景仰之至。」
《范仲淹年譜》記載:「(范)公在杭有〈過餘杭白塔寺〉、〈和蘇州蔣密學〉、〈西湖筵上贈胡侍郎〉、〈和僧湖居五絕〉、〈和運使舍人觀湖二首〉、〈謝賜鳳茶表〉、〈和孫之翰對雪〉、〈和並州鄭宣徽見寄二首〉還有〈和沈書記同訪林處士〉等詩。
恢復范公祠,如何?
可以說,范仲淹在睦州、杭州留下了許多史跡與詩文,梅城街上至今豎立著「思范牌坊」,寄託了人們對他的懷念。在杭州今天打造世界旅遊名城時,范仲淹與蘇東坡、白居易一樣,成為杭州文化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尤其是梅城,一所千年古城,早在唐宋時期就已經成為東南名郡,何不在梅城(睦州)恢復范公祠紀念這位先天下之憂而憂的先行者?
註1:知杭州軍州事,古代官名。「知某州軍州事」,簡稱知州,「軍」指該地廂軍,「州」指民政,「知」有管理之意,「軍」代表軍政,為州的行政長官,「直隸州」知州與知府平行。散州的知州,相當於知縣。「州知事」為一個州府的軍政長官。
北宋初年,鑒於五代之患,皇帝削州鎮之權,「令文臣知州事」。為了便於朝廷的控制,外放二品以上官員任一州的長官,蘇轍等均任過「知杭州軍州事」一職。
(龔玉和/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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