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採訪林鍔 2017-3-5
| 我們於2017年3月5日在浙江台州市黃岩區城關鎮一條文脈幽深的小巷-小梅梨巷裡,訪問了一位抗戰老兵,林鍔。雖說林老年逾百歲,依然身體健康,思路清晰,談吐不俗,不失儒雅風範。
青少年時代
他說,我一九一六年二月初九生於黃岩縣城關鎮,原名林偉鍔。父親林求仁(1892-1980)是上海美術專科學校第一屆畢業生,也是浙江最早提倡美術教育的人之一。
1922年,父親在杭州創辦了全省首家美術學校(私立浙江美術專門學校),並任該校的校長。當年學校培育了許多著名畫家,諸如余任天、張一山這些人都是父親的得意門生。也許是受家庭的薰陶,我家兄弟姐妹五人耳濡目染,自幼就對繪畫有著濃厚興趣。如果沒有那場戰爭(抗日戰爭),也許,我會成為一名出色的畫家。
在家中,我排行老二,小學在城關鎮的寺後巷小學讀書。畢業後,我到黃岩中學讀了二年。那時父親(林求仁)調到臨海,成為臨海回浦中學的校董,由此,我在初三轉到回浦中學繼續讀書。中學畢業那年(1937年),我第一次離開家鄉走上社會,當時七七盧溝橋事變爆發,日寇大舉入侵,到處轟炸,百姓家破人亡,四處逃難。當時的青年人個個義憤填膺,紛紛投筆從戎。我胞弟正在江西吉安做事,來信要我到安吉去。未料,那次江西之行成了我人生旅途的轉捩點。那些日子,無線電中正反復播報日本大舉侵略我國的消息。
這是一個動盪不安的歲月,日軍瘋狂進攻,國土淪喪,國家危在旦夕。每一個熱血青年都喊出了這樣的心聲:國難當頭,匹夫有責。我不由萌生報考軍校保家衛國的決心。不過,當時在吉安報考軍校的人很多,競爭非常激烈。在報名的上千人中,只選了一百個人,我幸運的名列其中。
1937年末,我進入「戰時幹部工作訓練團第三團」(以下簡稱「幹訓團」),後來幹訓團併入中央陸軍軍官學校,我被編入瑞金三分校十六期政治科,政治科學員不僅要學習各種政工課程,還有軍事技能訓練。通常情況下,陸軍軍官學校的學制為三年,不過,當時情況不同,日軍大舉入侵,國家處於生死存亡關頭,國家用人之時,軍隊需要大量幹部,學制縮短到一年半。
1939年,我從黃埔軍校(十六期)政治科畢業,被派到浙江松陽縣古市鎮四十二補訓團任見習官。三個月後,任補訓團少尉排長。輾轉幾年來,在補訓團擔任過指導員、上尉中隊長、少校大隊長等職務(3)。
在松陽做「補訓」
松陽縣是一個浙西南的小山城,我的工作是在後方為前線部隊做「補訓」。所謂「補訓團」也就是負責為各軍師管區招募新兵,然後進行訓練,再輸送補充到前線部隊中去。當然,我們也對前線撤退下來或換防的軍隊進行休整,補足力量,為他們重上前線做準備,諸如,軍隊的整頓、補給、鼓舞士氣這些事。許多基層軍官、軍士被抽調到補訓團來集訓,我們以國史上的民族英雄岳飛、文天祥等人的事蹟來激勵他們走上戰場、奮勇殺敵。至於說前線下來的傷病員,補訓處不僅為他們療傷,還做鼓動工作。我非常關心前線戰事,喜歡和官兵們聊天,為他們鼓氣,也借此瞭解前線的戰情。
閒談中,我們為戰士分析形勢,例如,敵我雙方力量的對比,堅定他們中國必勝的信心,以及保家衛國的故事,以此點燃他們的抗戰熱情。將士們在補訓處休整,恢復健康以後,重上戰場殺敵報國。隨著戰爭的持久與深入,前線局勢越來越緊張,源源不斷的傷患從前線下來,看著大批傷病戰友的到來,讓我們不僅感受到前線戰事的緊張,也深感肩上擔子的沉重。那些年,什麼地方需要我,我就到那裡去。回想起來,都不知道自己怎麼過來的。
好在早年受家庭薰陶,我有繪畫功底,在軍校學習時掌握了許多做政戰工作的基本知識與技能。因此,除了做軍人的思想工作以外,我們到大街小巷的牆壁上繪抗日宣傳畫、寫抗日標語,出黑板報,宣傳前線戰事,表演抗戰劇碼,鼓舞堅定民眾與士兵抗戰到底的決心,號召大家「萬眾一心,一致對外,保衛家園,抗擊日本的侵略。」
後來,我又被派到三門縣去訓練縣級行政官員。抗日戰爭的那個時期,成為我一生中最值得回憶的歲月,也是我人生最有意義的一段時光。因為我證明了自己的能力與抱負,「讀書、繪畫、寫作、演講、做思想工作」,用我手中的那支筆,也能抗敵救國,也能為國家與民族生存與發展盡一份綿薄之力。
1945年,抗戰勝利後,我退役了,辦理了轉業手續。當時我想,現在國家到了和平建設時期,我仍年輕,應當學一門有用的技術,才能更多的報效國家。由此,我到南京去投考上了鐵路學校運輸系,兩年學習期結束後,被分派在上海鐵路局北站工作,從事鐵路部門的貨運稽查。我的工作主要是辦理巡查走私、違章和調解糾紛等事務。
五十年代後
1949年5月上海解放不久,上海鐵路局安排我們到浙江幹部學校二部(鐵路系統)集中學習(當年校長是譚震林)。學習結束後,分配到鄭州鐵路局洛陽西站,成為貨運室負責人。
在洛陽鐵路局工作期間,由於我在抗日戰爭時期是國民革命軍軍官的身份,因這個原因被免職,我離開了鐵路部門。
1953年,我到了上海,先在一家醫院裡當會計,但醫院收入太低。那時我的幾個兒女尚未成年,全家老小全靠我一個人支撐。從1955年開始,我到南京開了一個「藝林畫室」,又組立「曙光美術廣告畫社」,以作畫、賣畫維持生計。在美術社裡,一幹就是十多年(直到文革爆發)。那些年,我從事畫店工作,什麼油畫、粉畫、炭精畫、國畫、油畫,這些活我全做過,不過炭精畫是我的拿手好戲。客人需要我畫什麼,我就畫什麼,以畫人物為主,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職業畫匠。
林老先生說:「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老百姓擁有照相機的人不多,因此,畫店生意一直不錯,主要收入來自繪製人物肖像。在一般情況下,每個月能賺到一、兩百元(這樣的收入當時算是相當闊綽了),一家人的日子過得蠻滋潤。」
想一想,開家畫店成本不高,主要靠繪畫的技巧,只要幾張畫紙,幾支粗細不一的畫筆,全神貫注的作畫,一張張圖畫、一幅幅炭精畫,就從我的手裡源源不斷的出來了(4)。
林老說,我畫過一、二十米高的毛主席油畫像,不過,畫得最多的是一般的人物肖像畫。大抵上來說,創作肖像畫是一個細活,如果想拿出精品來,一天最多也只能畫出兩張。
這樣的生活狀態,我們一家人一直維持到1968年文革下放回老家黃岩為止。
幸福晚年
改革開放以後,1983年落實政策時,糾錯平反,我又一次回到鄭州鐵路局洛陽機務段,恢復了原來的職務。只是復職不久退休年齡也到了。
退休後,我仍回到老家黃岩,再次拾起了老本行,在城關鎮的縣前街開了一間畫鋪,稱為「黃岩藝林畫室」。在那家小店裡,我既是老師(教當地青少年繪畫),又出賣自己的畫作,仍然以繪製肖像畫為主。坦率地說,上世紀八十年代時,我的退休工資只有幾十元,而畫店的收入居然高達數百元,一家人的生活過得不錯。幾年下來,在城關鎮上也算小有名氣。
開畫店的那些日子,我不僅出售畫作,也帶出了不少學生。當然,我開畫店也不完全為了經濟原因,或者說,作為生存的工具(因為我有退休工資),也許,更多的是為了愛好,我喜歡這個事業,畫畫,也喜歡有三、五個好友,飯後茶餘,大家聚在那間不算大的畫室裡,談天說地,一邊作畫,一邊聊天,一邊喝茶,一邊悠然自得地看著大街上人來車往的景色。
只是時光變換,炭精畫慢慢地淡出了大眾的視線。不過,在我的心中,一幅幅我的畫作帶著過往的歲月沉澱依然留在記憶之中,隨著時間的流逝,年歲的增加,揮筆創作的那些日子,越發顯得難捨難忘!
參加黃埔同學會
早年黃岩縣城文化館有個京劇之友聯誼會,我與一幫志趣愛好相仿的京劇愛好者聚在一起,我拉京胡,夥伴們演唱京劇。只是年歲如流水,京劇之友聯誼會漸漸淡化了,許多志同道合者也慢慢走散了,我們常為之惋惜。後來,我在孔園中又找到了知音。在園中,我一邊拉琴,許多戲劇愛好者聚在一起,我們邊彈琴,邊唱和,自娛自樂,開心極了,也為黃岩縣的業餘文化生活添了一道特色景觀。
2016年,在我百歲生日時,許多親友,區黃埔同學會的同學、幹部,還有許多志願者來為我祝壽。大家再次聚在一起,唱歌,唱京劇,我依然為大家伴奏(拉胡琴),並與大夥合唱幾段京劇。
說到參加黃岩區的黃埔同學會,林老先生不無感慨地說,上世紀八十年代時,我們區的黃埔同學還有七十八個人,大家聚在一起,相當熱鬧、相當開心。
現在區黃埔同學會只有三個人了。在這三個人當中,我年紀最大,最小一個也有96歲了。早先,我們這些黃埔同學相互約定,每月十五號在直下街的黃埔同學會的辦公室聚一下,敘敘舊。不過,近年來有幾個校友身體不太好,還有人躺在床上靠人照顧,只有我和另外二個校友還會到辦公室碰面敘談。
長壽訣竅
林老先生已經101歲了(2017),依然身體健康,生活自理,談到自己的長壽秘訣時,他說,我這個人生性豁達,榮辱不驚,為人和善,心態平和。
早年在黃埔讀書時,就學會拉二胡了,平時喜歡作畫,也熱衷於彈琴,無論在軍隊,還是在機關,或者自己開畫店,喜歡交朋友,老老少少的人都有。在百歲壽宴上,我還親自上陣,拉奏了幾首小曲,為臺上表演的人伴奏。
有人說,當時我越拉越帶勁,一點看不出疲憊的樣子。
如今,我兒女、孫輩們分別生活、工作、學習在上海、南京、香港、黃岩等地,每逢春節,他們都會回來看望我。我心情愉快,家庭和睦,兒女孝順,也是我長壽的因素之一。
我的另一個愛好,騎自行車鍛煉身體。上世紀五十年代時,自行車還是一件奢侈品時,我就買了一輛作為代步工具。到了八十歲時仍能騎著自行車與朋友一起到附近景點旅遊。
我們常騎自行車去幾十里外的路橋、椒江等地。自行車,不僅是我的代步工具,也是我的運動器具。時至今日,每天聽收音機,瞭解國內外的新聞,成為我的必備課。
欣賞音樂、拉胡琴、唱京戲,書法、作畫則成為我生活一部分。
近年來,腿腳有點酸痛,出去散步少了,但我仍然每天堅持在房間裡鍛煉。早上八點鐘醒來,先在床上做一個小時的全身按摩運動,然後起床。晚上在九點睡覺前,泡泡腳,做些按摩運動。林先生最後說,如果不做這些運動,彷彿一天都會不舒服,好像缺了點什麼似的。如今身體尚健,有國家發給退休金安度晚年,生活無憂,子孫滿堂,其樂融融!
回首往事,八年抗戰,艱苦卓絕,奮鬥一生。
今天,苦盡甘來,國家面貌,煥然一新,各項建設事業蒸蒸日上,人安年豐精神爽,老百姓安居樂業,今後人民生活會更加安康美好!
(龔玉和/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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