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埠窯探秘
在沙埠窯主持發掘工作的,是 85 後青年考古學者謝西營 | 一、
大約一千年前,一個秋日晴天,黃岩縣城西南30里路的山村附近,升起了一道濃黑的煙柱。
煙柱底下是一條「龍窯」。龍身長70多米,沿山坡而建,龍頭朝下,龍尾巴高高地翹在山坡上。
龍窯身上有12扇窯門,可容人進出。龍身兩邊還排列著一個個「麟眼洞」,供投入松柴。
龍肚子裡,塞滿了碗、盞、花瓶、香爐等各色各樣瓷器的坯體。它們各自被「匣缽」套裝著,以隔絕火焰的熏燎。
此時,窯爐正熊熊燃燒。「麟眼洞」透出來的光,像太陽一般熾熱。窯爐邊,光著膀子的窯工們,不斷往洞裡投柴,從白天到黑夜,累了,就找人換班。
燒成,冷卻。上萬個脆響的、明晃晃的瓷器出窯了。大夥將瓷器打包裝箱,搬上船,通過水路,運往黃岩城裡去,或者直接駛向出海碼頭。
龍窯下方,有個工作坊,一條流水線緊張忙碌地工作著。師傅們有的拉坯,有的刻花,有的上釉,又一批瓷坯,即將入窯燒製。
這是一家民營的窯廠,產品物美價廉,在市場上很受歡迎,還遠銷海外。老闆今年接到不少訂單,窯工們要趕在冬天之前,把訂單完成。
事實上,這一帶不止這麼一家民營窯廠,而是分佈著9家窯廠。換句話說,這裡是頗具規模的瓷器生產園區。
在北宋中晚期(1023-1127),園區內的窯火最旺,尤其在傳統的燒窯季——秋季,9家窯廠同時生產,濃煙彌漫在天空,久久未散去。
然而,到了南宋早期(1127-1164),不知什麼原因,當地的窯火盡數熄滅。窯廠倒閉,龍窯也被遺棄,往後數百年的光陰裡,被泥土掩蓋,從此湮沒無聞。
黃岩歷代的地方志裡,從未提起過這段窯業歷史。當地世代居住的百姓,對祖先的燒窯事業,也無太多記憶,只能通過田間地頭挖出的瓷器碎片,以及口口相傳的民間故事,才依稀可辨當年的盛景。
直到一群考古工作者的到來,這個宋代工業園區的秘密,才逐漸被揭開。他們將園區的遺址命名為「黃岩沙埠青瓷窯址群」。
二、
故事要從1956年說起。
這年黃岩秀嶺水庫動工,過程中發現了50多座漢六朝的古墓葬。浙江省文物管理委員會的考古工作者們,對此進行搶救性發掘。
這些古墓中,出土了不少瓷器,有專家提出疑問,這些瓷器會不會是就近生產的?一旁幫工的老鄉說,他的老家,沙埠珊溪村一帶,漫山遍野都是瓷片,聽老人講,古時候那裡就是燒窯的地方。
老鄉的一席話,引起了專家們的興趣。待秀嶺水庫的考古發掘完畢後,馮信敖、金祖明等專家來到沙埠,對這一區域的窯址進行調查。
調查結果是,秀嶺水庫出土的瓷器,並非沙埠製造。因為沙埠的瓷器年代較晚,初步判定為五代或宋朝時期。不過,這次調查也讓沙埠窯重新回到人們的視野裡。
在沙埠,兩位先生共發現8處窯址,分別為竹家嶺、牌坊山、瓦屑堆、金家嶴、下山頭、雙板橋、俞成廟和麻車窯址,並根據器物特徵,將其歸屬於越窯系統。
1958年,黃岩籍考古學家牟永抗在麻車村磁山上,又發現一處窯址。到了1963年,沙埠青瓷窯址被公佈為浙江省文物保護單位。
上世紀80年代,牟永抗、王明達、任世龍等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的專家,都對沙埠窯址群進行實地調查。任世龍還將沙埠窯青瓷的特徵歸納為,「早期製品多素面,底足為玉璧形淺寬平底,用泥點支燒;後期逐漸流行刻劃花裝飾,器皿的形制及刻劃花紋樣技法明顯地仿金銀器風格」。
在台州本地,也有宋梁、趙安如等文物工作者調查過沙埠窯,並撰寫了相關的考古報告與論文。
2019年,沙埠窯升格為國家級文保單位。同年,經國家文物局批准,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聯合黃岩博物館、北京大學、故宮博物院等單位,對窯址群內的竹家嶺窯址和鳳凰山窯址,開始了主動性考古發掘。
三、
在沙埠窯主持發掘工作的,是「85後」的青年考古學者謝西營。他國字臉,戴副眼鏡,說話輕聲細語,長年的田野作業,讓他曬得黝黑。
自北京大學考古專業碩士畢業後,他來到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一頭紮進瓷窯址領域,先後到麗水龍泉、慈溪上林湖等地,參與考古發掘。
沙埠的竹家嶺窯址,是他這四年來發掘的重點。一年當中,他有200多天蹲守在竹家嶺,手執平頭鏟,與考古技工、民工們一起,小心翼翼地揭露窯址。
2019年,一條規模龐大的龍窯重見天日——就是本文開頭所述的那條。它的爐體斜長72.32米,在兩宋時期的浙江地區,目前已發掘的窯爐遺跡中,創造了新紀錄。
龍窯兩邊,窯具、瓷片等廢品,堆積如山。古人燒窯,一爐中,產品品質良莠不齊。良品拿出去售賣,極少數精品可以賣出高價,殘次品和用剩的窯具,就丟棄在一旁。
古人眼中的廢品,卻是考古工作者眼中的寶貝。謝西營對廢品堆積區做了地層解剖,判定竹家嶺窯址瓷業始於北宋中期,終於南宋早期。器物產品以青瓷為主,另有少量醬釉和釉下褐彩瓷器。
關於瓷窯址的燒製技術,考古工作者會有個基本的判斷:假如一個窯址裡,全是瓷片,鮮有窯具,證明成品率很低;反之,窯具多,瓷片少,證明成品率高。竹家嶺的窯址,就屬於後者,這也說明,當年窯工技術之高超。
同樣能證明燒造技術的,還有窯爐的規模。
我們知道,只有達到1,200度的高溫,瓷坯才能燒製成瓷器。古時沒有溫度計,全憑窯工師傅用肉眼觀測火焰的顏色,以此來掌握火候,這是個經驗活。
在慈溪上林湖,用於燒製秘色瓷的龍窯,長度為40多米。沙埠窯的龍窯,長度幾近上林湖的兩倍。爐體越長,意味著內部溫度越不好控制。這也越發表明,沙埠窯的「技術總監」,是個經驗豐富的老師傅。
四、
2021年5月,考古工作者們為這條巨型龍窯遺跡搭建保護棚時,意外地發現,龍窯的西側,有疑似窯爐窯壁的跡象。
果然,經過數月的發掘,另一條50多米長的龍窯被揭露出來。兩條龍窯平行排列,從堆積層來看,西邊的龍窯,年代要早於東邊這條。
謝西營猜測,可能是當時,瓷器的市場需求變大,西邊的窯爐無法滿足生產,窯工們便建起了更長、工藝更先進的東邊窯爐。
工藝的推陳出新,在沙埠窯出土的瓷器中,也有所體現。在北宋中期的早段,瓷器多為土窯風格,罎罎罐罐,都是素面朝天,並無花紋裝飾,釉色呈土黃色或灰色。到了北宋中期的晚段,一大批越窯風格的瓷器出現了,如孔明碗、執壺、多管燈等,並伴隨大量的匣缽、墊圈等窯具,在紋飾和釉色上,品質突飛猛進。
為什麼會出現這一現象?謝西營說,這與越窯技術外傳有關。北宋中期,以慈溪上林湖為中心的窯業核心區,窯址數量急劇減少。同期,浙江其他地方,卻冒出了許多窯址遺存。
當上林湖因為環境惡化、政策改變等因素,不再適合窯業生產,世代以燒窯為生的窯工們,需被迫做出選擇,要麼改行,要麼去外地繼續靠手藝謀生。
有一大批窯工,不願意丟棄老本行,他們離開上林湖,前往浙東、浙南、浙西。沙埠也是落腳點之一,窯工們的到來,提升了當地的燒造技術。
在越窯技術的基礎上,沙埠的匠人們,創造出了獨特的紋飾。如嬰戲紋、鸚鵡紋、鳳凰紋等,為沙埠窯之專屬,目前國內只此一家。
沙埠窯還出土了一些醬釉瓷器。這種深釉色的瓷器,一般認為是北方定窯的產品,在浙江區域內,此前還從未發現過。醬釉瓷器為何出現在青瓷窯址內?謝西營推測,這或許是南北方窯工們技術交流的產物。
到了北宋中期末段至北宋晚期前段,沙埠窯出現了雙面刻劃花的瓷器,即內腹刻劃花、外腹刻劃摺扇紋,這是典型的北宋晚期至南宋早期龍泉窯的紋樣。由此可見,沙埠窯在越窯與龍泉窯之間,起到了承上啟下的作用。
五、
好了,我們再來復盤一下,宋代沙埠窯的發展歷程。
北宋中期,沙埠的窯業開始興盛。有人在這裡建起土窯,燒製一些日常器物。他們製作完瓷坯後,直接放入窯中裸燒,因此產品品質粗劣。
當上林湖的窯業衰落,大量窯工外流,一部分人來到了沙埠。他們發現,這裡瓷土豐富,森林茂密,靠近水路——有材料,有燃料,交通便利,簡直是天選之地。
於是,他們留在這裡,建起了龍窯,用裝燒技術來燒製青瓷——將瓷坯裝在匣缽裡,再入窯燒製,如此一來,瓷坯無法接觸空氣,氧化不充分,才會形成青釉色。
沙埠的窯工們,能燒製出漂亮的、帶花紋的青瓷用品。這些產品進入市場後,受到消費者的歡迎,很快一搶而空。
見市場反響熱烈,窯工們便擴大生產規模。沙埠的龍窯越建越多,也越建越大。最多時,有九處龍窯同時開燒,儼然成為一個窯業園區。
這些「民營企業」,往往受市場導向,市面上什麼產品賣得好,就生產什麼。士大夫喜風雅,他們就生產篦劃紋、蓮瓣紋的杯盞;老百姓期盼吉祥如意、多子多福,他們就生產鳳凰紋、嬰戲紋的碗盤。
他們時刻觀察著市場動態,發現北方的醬釉瓷器銷量很好,就與北方的窯工交流經驗,回來後,他們也在自家窯爐裡燒製醬釉產品。
儘管沙埠窯如此輝煌,在黃岩的地方史料中,卻無蛛絲馬跡的記載。蓋因古人認為,燒窯屬於末業,無當大雅,根本不值得記錄。以上的敘述,全憑考古專家的考證得來。
沙埠的窯火延續了100多年,在南宋早期漸漸熄滅。關於沙埠窯衰落的原因,至今仍是個謎團。而民間,則流傳著一個「九龍透天」傳說。大致說的是,北宋年間,沙埠有陳氏八兄弟,經營著八個窯。然而,每當燒窯時,八個窯爐,升起了九條煙柱。「九」是至尊之數,陳氏兄弟因此引來殺身之禍。朝廷派兵圍剿沙埠,八兄弟投河自盡,當地的窯業就此荒廢。鄉人同情陳氏兄弟,宋代以後,建廟紀念他們。
這個帶有演義色彩的故事,具有民俗學上的意義。
六、
「蒼官影裡三洲路,漲海聲中萬國商。」這句宋詩,表達了宋代繁華的海外貿易。 浙江地處沿海,在宋代,即是海外貿易大省,大量的絲綢、瓷器,遠銷日本、高麗以及東南亞。
那麼,沙埠窯有多少產品出口到海外,又流向了哪些國家呢?
金祖明先生在《台州窯新論》中寫到,有菲律賓的友人,將該國出土的五件瓷器,贈送給南京博物院作為藏品。他見過這些瓷器的真容,認為從特徵看,是沙埠窯的產品。
謝西營則認為,以往對浙江出口的瓷器,大致歸為越窯系和龍泉窯系兩大類,沙埠窯的產品,北宋中期的風格接近越窯,北宋晚期的風格接近龍泉窯。當專家們到海外參觀展覽,即便看到了沙埠窯的產品,也僅僅將其歸類於越窯系或龍泉窯系產品,而不會深究它們是出自哪個窯口。
「隨著考古發掘和研究的不斷深入,我相信,未來我們可以繪製出沙埠窯產品在海外的傳播路徑。」謝西營說。
對於沙埠窯遠銷海外的問題,不光中國學者在關注,外國的學者也同樣在思考。
前不久,我在沙埠採訪時,遇到當地居民鄭建江。他說,上世紀80年代,一位日本友人來到沙埠,手拿地圖,帶著翻譯,在瓷窯址一帶調查。
「那會兒,我只有十幾歲,見到外國人新奇,就跟著他們一起探訪。」鄭建江回憶,
「日本人通過翻譯告訴我們,他從上海過來,想溯源從中國出口到日本的瓷器,就找到了這裡。」三四十年過去,老鄭對當時的場景記憶猶新。
據資料顯示,1992年,國家文物局曾組織日本、捷克等5國的古陶瓷專家,專程來浙江考察,其間特意考察了沙埠青瓷窯址。
「我們今天講宋韻,當然也包含宋代時發達的商業文明,沙埠窯的先人們所展現的推陳出新、走向世界的精神,值得今人學習與發揚。」謝西營說。
沙埠青瓷是黃岩的一張文旅金名片。如今,黃岩正加快建設沙埠窯考古遺址公園,包括青瓷文創園、青瓷產業園、青瓷文化公園、樂稻鄉村公園四大板塊。
今年下半年,沙埠鎮還將舉辦國潮宋韻文化節,其間將舉行沙埠窯龍窯復燒儀式,讓熄滅了800多年的古窯火,重新燃燒起來。
(章咸/黃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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