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我才16歲,3月18日,聞訊日本飛機掉落椒江葭沚江邊,我就獨自從黃岩相距20多里路程,跑到椒江葭沚江邊,我看見了一架巨大的飛機。」那時碰見13歲的椒江人王奎壽和15歲的章普來與我相伴共同觀看相互講述「看飛機」時的那段情景,兩眼直放光芒。
「記得那天早晨,我路過魚攤,聽葭沚過來的賣魚郎說,有架日本飛機掉到椒江葭沚江面上,還發生了激戰。」
「我好奇心一起,想去現場看看,便問賣魚郎哪裡可以看到飛機?賣魚郎說,葭沚碼頭就能看到。」
「於是,我們前往葭沚碼頭,少年人腳程飛快,大概幾十分鐘,我們就到了碼頭邊。」
一
站在椒江南岸的江堤上,我們終於見到了那架日本飛機:它靜靜地停靠在水面上,機身大多被葦草、蘆席覆蓋,只露出個碩大的尾巴,在春日下,泛著銀灰色的光。
同在江堤邊觀望的還有上千民眾,當中不乏有「知情者」,七嘴八舌,吐露著飛機掉落後的情景資訊。
我們豎起耳朵聽——那飛機是昨日掉落的,從入海口滑行而來。王小娃的隊伍,與飛機裡出來的日本人交火,打死幾個,抓住幾個,還有幾個潛水逃去北岸了。戰鬥結束後,附近一些「賴沙」(台州方言,意思是「小混混」)以為飛機裡的日本人都死了,就拎著菜刀,爬上飛機,想偷摸些東西,發點「洋財」。誰曉得,裡面有幾個人還留著一口氣,顫顫巍巍掏出手槍,嚇得「賴沙」們四處逃散。因為怕日本人來尋找,警隊和附近百姓連夜用葦草把這架飛機遮蔽起來。
這時,我們見有警隊押解著俘虜,在江邊行走。四名日本戰俘耷拉著腦袋,雙手反剪身後。一行人走過葭沚後街,聽說要往黃岩方向去。
又過一會兒,天上有轟鳴聲響起。「是日本人的飛機找來了!」人群中有人大喊。只見那飛機在空中盤旋了十幾圈後,似無所獲,便飛走了。
我們在江堤停留了大約一個半小時,因為害怕日本飛機再來會投擲炸彈,趕忙跑回家了。
75年過去,我們早已忘記「看飛機」那天的具體日期。
不過,通過查閱史料,我們得知,老人口中的「那天」是1945年3月18日。而飛機掉下來是前一日,即3月17日。該飛機為H8K2-L「晴空」號32X型水上飛機(以下簡稱「晴空」號飛機),是一架水陸兩用運輸機。
當時坐在飛機裡的,有日本海軍第四南遣艦隊司令長官、海軍中將——山縣正鄉。
二
1945年3月14日,山縣正鄉登上「晴空」號飛機,準備從印尼安汶飛往上海,坐在機艙裡,他的心情相當鬱悶。
1944年以來,日本海軍在太平洋戰場上節節敗退。美軍相繼攻佔馬紹爾群島、加羅林群島和馬利亞納群島後,又從日本人手中奪回了重要軍事基地——關島。
山縣正鄉所在的第四南遣艦隊,負責駐守南太平洋,目的是迎擊從澳大利亞反撲而來的同盟國軍隊。誰知,盟軍最高統帥麥克亞瑟採取「跳島戰術」,繞過日軍防守,直接登陸菲律賓。
原本的「銅牆鐵壁」成了尷尬的「漏勺」,第四南遣艦隊失去了其戰術價值。1945年3月上旬,該艦隊被取消編制,向日本海域回撤。作為艦隊司令官,山縣正鄉的失意可想而知。
「晴空」號緩緩飛行。它並未直飛中國,而是中途分別在印尼泗水、新加坡降落,為的就是搜集盟軍飛機情報,以選定安全的航線和飛行時間。
然而,千般謹慎之下,山縣正鄉也終究沒能逃過這趟「末日飛行」的命運。3月16日,「晴空」號飛抵海南三亞,降落著水時,飛機底面觸礁,稍有破損。3月17日,飛機又起飛,準備去臺北淡水日本水上飛機修理廠進行徹底維修,但飛機上的通信士官接到電報,稱「臺灣正遭美軍艦載機空襲」。山縣正鄉聽後,命令飛機轉向,直接飛往上海。
正當「晴空」號飛到中國東南沿海上空時,飛行員突然發現,他們與美軍戰鬥機撞了個正著!那是一架型號為PB4Y-1的轟炸機,由美國海軍上尉波爾.斯奇普斯駕駛。美機見到「晴空」號,立即準備發動攻擊。
「晴空」號是運輸機,重裝載而輕戰鬥,防禦武裝僅有一門20毫米尾炮和兩挺7.7毫米機槍。在美軍戰鬥機面前,它就像是個大號的「活靶子」。
日機飛行員見勢不妙,急忙轉向南飛。美機窮追不捨,在後方用頭部和背部的雙聯炮塔開火,子彈貫穿了「晴空」號。日機不得不用尾炮還擊,雙方在空中打了一陣子。由於在追擊過程中燃料消耗過大,斯奇普斯沒有戀戰,他駕駛飛機退出戰鬥,返航位於菲律賓的克拉克機場。
「晴空」號則傷得不輕,驚魂未定地從福建飄到浙江上空,燃油也即將耗盡。山縣正鄉當即決定,把飛機開到甬江口鎮海水面降落,那裡屬於日軍佔領區。
但飛行員不熟悉地形,誤把椒江口當成了甬江口,兩地太像了——都是出海口,都有山上的寶塔做標識。
就這樣,飛機徐徐降落到椒江入海口內,貼水面滑行過來。正值退潮時分,飛機滑到葭沚鎮碼頭附近,便擱淺在泥塗上,動彈不得。
三
「晴空」號前腳落地,後腳海門(今台州市椒江區)當地的海防組織就趕到了。鬧出這麼大動靜,想不引人注意都難。
飛機裡的日本人還不明情況,先派出了三個軍官下來探探虛實。這三人乘飛機一旁的小舢板,用手一推,靠上了葭沚岸邊的棧橋。他們遇到一個穿棉長袍的年輕人,雙方語言不通,用筆交談起來。
日本人:「這裡是什麼地方?」
年輕人:「海門。」
「不是鎮海?」
「不是鎮海,是海門。」
日本人相互看了眼,面露驚慌神色。
年輕人:「你們來這裡做什麼?」
日本人相互商量後,提出:「想吃點東西。」
「可以,請你們上岸來,有吃的。」
「好,我們回去商量商量。」三個日本軍官原路返回機艙內。他們想不到的是,剛與他們交流的年輕人,竟是浙江省外海水上警察局第二大隊第六中隊中隊長阮捷成。阮捷成,浙江餘姚人,黃埔軍校第16期生,時年27歲。他從屬的第二大隊,負責椒江南岸的防禦任務;所在第六中隊的隊部,設在葭沚碼頭附近。
阮捷成當時正穿便衣巡邏,見有飛機掉下來,便跑來察看。他與日本軍官交流時,心中已暗自判斷:這些人不是前線打仗的軍人,估計是軍事機關的參謀等幕僚人員,飛機上應該坐著更高級的軍官。一個計畫在他腦中形成:先把敵人引下飛機,再來個「甕中捉鱉」。
待那三個日本軍官回到飛機上,阮捷成吩咐哨兵去中隊部集合隊伍,攜帶武器前來候命。
暮色降臨,水警部隊悄然集結,隊員們全副武裝,還扛來一挺從未用過的重機槍。阮捷成靜靜等待著飛機裡的動向。
這時,他聽到遠處有槍聲響起,且越來越近。一行十幾人沿著江堤跑來,有的拿槍,有的提刀,邊開槍邊大喊——原來是王小娃帶著海上護航隊的人過來了。
王小娃,本名王蓮森,海門人,此前是一支民間武裝力量的首領,後經國民政府收編,成為海上護航隊的隊長。
「停下來,別開槍!」阮捷成向王小娃等人大喊。但對方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繼續朝飛機的方向開槍。王、阮二人分屬不同隊伍,遇到這樣的應急事件,若不充分溝通,很難做到戰術上的配合。
很快,飛機裡的日本人也拿出手槍回擊。阮捷成見狀,立刻下令開火。
戰鬥正式打響。
四
日本飛機所在的位置,是地勢較低的水中泥塗;水警隊和護航隊在江堤上,佔據制高點,有地形上的極大優勢。人員配比上,中方也要遠大於日方。
海防戰士們居高臨下,向飛機猛烈掃射。日軍只能用手槍回擊,如困獸猶鬥。槍聲時而密集,時而稀疏,持續了約一個小時。
突然,飛機內發出兩聲沉悶的爆炸聲,接著,機艙裡竄出火焰,火勢兇猛,燃燒了大半個機身。飛機上的回擊也停歇下來,濃煙中,有日本軍人跳進江裡,江堤上又是一陣猛射。
飛機為什麼會突然起火?據浙江省檔案館於1991年公佈的史料,日軍當時寡不敵眾,一邊主動舉火焚機,一邊潛水遁逃。山縣正鄉則死在了飛機內。關於他的死因,後世有兩種解釋:第一種,他被子彈擊斃在機艙內;第二種,他下令燒毀機艙內的機密檔後,自戕而亡,結束了罪惡的一生。
椒江潮水漸漲,慢慢淹沒了飛機。戰鬥結束了,以海門海防部隊完勝告終:現場擊斃九人,生擒四人,己方無一人傷亡。但尚有日本軍官逃到了椒江北岸。
阮捷成短暫鬆了口氣,又轉念一想:飛機掉在這兒,日軍方定會派人來尋找,很危險。他囑咐人連夜購置蘆席,待潮水退盡,飛機殘體顯現後,用蘆席嚴嚴捆紮,不使之外露。
果然,第二天一早,就有日軍快艇與飛機尋來,大概是隱蔽措施做到了位,日軍無功而返。阮捷成晚年回憶說,當時的海門武裝力量薄弱,日軍若來報復,當地軍民必遭大難。
日本飛機掉下來的消息一時傳遍附近鄉里,許多群眾跑到現場圍觀,其中,就有時年13歲的王奎壽。
3月19、20日兩天,椒江北岸湧泉鄉(今臨海市湧泉鎮)鄉長尹桂元與員警分所巡官侯志成率領警隊,分別在九龍拿珠岩穴內、將軍山壁後娘魚洞內,搜捕發現從飛機上逃下來的日本官兵八名。這些日本人佔據洞穴抵抗,被擊斃六人,活捉兩人。被活捉的人中,有個叫小島祿一郎的,是第四南遣艦隊的主計大尉副官,已經身負重傷,從臨海警察局押送至仙居途中,死在了白水洋。
又過了一段時間,日本廣播稱:山縣正鄉不幸戰死,追晉其為海軍大將。至此,山縣正鄉成為抗日戰爭中最後一個在中國斃命的侵華日軍海軍大將。
4月3日,蔣介石在發給時任浙江省政府主席黃紹竑的密電中說:「捕獲失事敵機情形悉,此次出力人員,悉予傳令嘉獎。」
五
台州海防部隊圍殲日軍飛機的故事,到這裡就算完結。飛機上的人,死的死,抓的抓。那麼,這架「晴空」號飛機的命運,又如何呢?
「晴空」號飛機,由日本川西公司打造,其母體二式飛船,為二戰時期性能最優秀的大型水上飛機。「晴空」號是二式飛船的運輸型號,它的機身分為上下兩層,最多可運乘客64人。
戰時,日本共生產「晴空」號36架,一般用作島嶼間要員的運輸。山縣正鄉所乘坐的這架「晴空號」,是他本人的專機。自1945年3月16日起,這架飛機先在海南三亞觸礁,再遭美軍轟炸機襲擊、台州武裝部隊子彈掃射、機內人員焚燒,最後沉入椒江水底。儘管傷痕累累,但飛機的主體結構並未遭到嚴重破壞。
如此龐然大物沉沒在椒江裡,難免有往來的船隻與它「偶遇邂逅」。1948年4月6日的《工商日報》就刊載了這樣一則新聞:「戰前曾有敵機一架,為同盟機擊傷被迫降落椒江,機內官佐亦為我軍擊斃,該機遺骸當經打撈,惟未盡淨。昨日葭沚渡船老大癩頭等十餘人,竟又撈獲翅鋁質金屬五十餘斤云。」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海門當地曾組織人員對飛機進行打撈。原因是,椒江水位低時,飛機翅膀會露出水面,或剛好藏在水面下,經常碰壞附近船隻,人們嫌它太礙事了。
椒江區前所街道的楊祖興先生,是這場打撈的見證人。
「時間大約在1957年夏天,我8歲,剛上小學,參與打撈的是我父親,他叫楊呂財,是浙江省海門航運公司打撈隊的負責人。」站在葭沚下街附近的江堤上,楊祖興回憶起那時的場景,「我跟著父親上了打撈船,在江中,我見到單個飛機翅膀斜斜地穿出水面,顏色灰白。」
下午退潮時,打撈開始。楊祖興見父親穿著寬大的潛水服,腦袋上扣著一個圓形金屬頭盔,頭盔上連一根皮管子,腰間繫根繩索,前胸後背都綁有鐵塊。接著,父親跳入水中。船上有兩人往皮管裡打氣,保證水下的人有足夠的空氣能呼吸。
當年沒有對講機,船上和水下的人溝通靠拉繩子,水下人操作完,拉幾下繩子示意,船上人就把水下人拉上船。
楊祖興趴在船沿上,等待著父親回到船上,但父親遲遲未上來。「轟隆隆」,雷聲陣陣,豆大的雨點落下來。船上的人招呼楊祖興:「小孩,快進船艙裡躲雨。」
「我不進去,我爸爸還沒上來!」楊祖興抓著船沿,一動不動。
過了一會兒,父親上來了。他卸下渾身裝備,見兒子被淋成了落湯雞,忙從船艙裡拿出了自己的襯衣,給孩子穿上。襯衣太大了,兒子的小手臂露不出來,楊父就拿剪刀,把袖子剪去了。
「好好的衣服,剪掉袖子做什麼?」同船的人不解。
「小孩子穿著濕衣服容易感冒,我這件襯衣就送給他了,剪壞也不要緊。」楊父淡淡地說。
飛機最後沒打撈成功——以當年的設備條件,不可能把這架飛機打撈上來。水下人員對飛機進行了處理,讓它不影響船隻流通即可。「我至今清楚地記得這件事,因為父親給我穿上襯衣那一幕,印象太深了。」年逾70歲的楊祖興說到這裡,鼻子有些發酸。
六
同樣的地點,不同的人馬,相隔20多年,又嘗試了一次對飛機的打撈。
上世紀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椒江人徐良友、丁雲財、阮宗富等五人,在椒江裡以打撈沉物為副業。
「那時家裡窮,我們幾個水性好,就想著打撈沉在椒江底的松木,去換點錢。」徐良友今年64歲,在椒江區工人西路的台州水產品交易中心內開個副食品小賣部,「1981年夏天,我們在椒江底發現了那架飛機。」
葭沚的老碼頭,位於葭沚下街的出口,早年停泊著許多松木筏,人們乘木筏與椒江裡的大船溝通來往。可一旦颱風過境,木筏就被吞入江中,有些直沉水底。徐良友等人的「生意」,就是把江底的松木撈上來賣錢。
1981年夏日的一天,徐良友等人在船上,用細長的竹竿探知江底的沉物,這時,他們探到了一樣硬物。江底淤泥是軟的,有硬物,說明有東西。船上的丁雲財當即順著竹竿下水,一查看,居然是飛機尾部的機翼。
1945年飛機掉下來時,徐良友等人還未出生,但這事件經民間口口相傳,他們都略有所聞。幾人合計:把飛機撈上來試試。
他們的計劃看起來很周密——退潮時,用粗繩子一頭繫飛機尾部機翼上,一頭繫船上,等漲潮時,水漲船高,借海水浮力,把飛機提上來。他們也照此執行了。
然而,幾人遠遠低估了飛機的重量。潮水漲起後,沒一會兒,繩子就「啪嗒」斷了,打撈失敗。不過幾人不是一無所獲,繩子從飛機上拗下一塊殘片,被他們撈了起來。
「殘片大概一米多長,是鋁製的,銀白色。」徐良友比劃了一下殘片的大小,「後來,這塊東西被我們當廢金屬賣了。」
七
看到這裡,你一定很關心一個問題:飛機究竟在哪?
採訪中,楊祖興和徐良友都先後帶著記者來到椒江邊,指認記憶中的飛機打撈地點,他們描述的位置大體一致。
葭沚下街的北邊盡頭,原本是葭沚老碼頭(當地人稱「老道頭」),該碼頭用石頭壘起,從陸地延伸出江面,像一條微微向西彎曲的小路。飛機沉沒的位置,大抵在老碼頭正對著的,再稍向西邊偏斜的水域。如今,老碼頭已不復存在,變成了一片平地,上面蓋起了冷凍廠和民房。
往事隨風,75年來,「晴空」號一直在江底沉睡著,它還會繼續沉睡下去嗎?
不儘然。
近些年,這架飛機連同這段歷史,引起了許多熱心人士的注意,政協台州文化文史和學習委員會主任孫敏就是其中一位。
「2014年起,我就開始關注這架飛機,並與椒江當地的文史專家對此作了一番調查。」孫敏表示,「據我們推測,這架飛機的主體殘骸,應該還在原位,只是年歲已久,沉降入了淤泥裡,日本大將山縣正鄉的遺骸,也很有可能還在飛機裡。」
孫敏清楚,這架飛機是「無價之寶」,它既是日軍侵華的罪證,又是表現台州人民英勇抗戰的重要文物,一旦它被打撈起來,將是一個轟動性的「大新聞」。
「建議政府儘快對『晴空』號飛機打撈立項,由浙江省地質勘查機構確定飛機具體位置,在條件許可的情況下,對飛機進行打撈。」孫敏說,「如果打撈成功,台州市可建造一座抗日史跡陳列館,對飛機進行保存、展覽,並向公眾開放。」
註:本文參考文獻及書目:〈日酋山縣正鄉斃命親歷記〉阮捷成、〈日本海軍大將山縣正鄉座機被圍殲情況的有關電文〉馬登潮、〈日酋山縣正鄉斃命椒江口〉樓祖民、〈山縣中將斃命秘話〉胡其道、〈二戰時期日本海軍的編制結構與指揮關係述略〉黃力民、〈椒江抗日戰爭史跡〉政協台州市椒江區文史資料編委會。
(黃岩/章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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