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起网,鱼像小山似地浮了起来,渔船搁在鱼堆上,渔民们兴奋得连眼珠子都红了。
1963年,清明过后,立夏临近,正是舟山大黄鱼的旺汛季节,南港远洋渔业大队的渔船要出海捕鱼去了。我那年在远洋大队当会计,因业务之需,我也隨船出海了。
那一天,天空睛朗,微风吹拂,海面平静得像太湖一般,这是个出海捕鱼的好天气。我因长期在海岛上生活和工作,已经习惯在海上航行,乘船出海不再晕船和呕吐了。
关於远洋捕捞的作业特点,我在此作些介绍:当年,嵊泗实现了机帆化生產,远洋捕捞大都是机帆船,而捕大黄鱼是对船作业,是由两艘渔船搭配组成。其中一艘叫网船,是对船作业的主体,职责是下网和起网。另一艘叫煨船,职责是牵引和带煨,两者缺一不可,並要协作得体。故而,当年出海捕鱼,海上往往有两艘渔船並肩前行,好像一对海鸳鸯。
不过,我当天搭乘出海的是艘网船,老大姓洪,是个富有捕鱼经验的渔老大。因为我是文人出身,所以他在船上给我很多的关怀和照顾。
那一天,渔船驶出港外,海面顿时开阔起来。我站在船头往远望,前方有座臥佛形的岛屿,即为大衢岛。在其左右,有若於翠黛色的小岛,而在其后,则是岱山岛了。而捕大黄鱼的渔场,就在这两岛间的广阔海域,俗称「岱衢洋」。
据悉,大黄鱼的捕捞史,可追溯到史前时期。《吴地记》载:「西元前505年,吴王闔閭与夷人战於海上,相守一月。属时风涛,粮不得度。」此时,「吴王焚香祷天,言讫东风大震,水上见金鱼逼海而来,绕吴王沙洲百匝。所司捞漉,得鱼食之美。」
然而,「鱼出海中作金色,不知其名。」吴王闔閭见此鱼「脑中有骨如白『石』,名曰石首鱼」,即今之大黄鱼。舟山的大黄鱼汛由此发端,迄今已有2500多年歷史了。
不过,从宋元至明代,大黄鱼的主渔场在嵊泗的洋山海域,俗称「洋山汛」。清朝康熙年间,渔场转移到衢山洋面。而后,在乾隆、嘉庆年间,渔场逐渐东移至岱山与衢山间的岱衢洋上,至道光年间趋向顶峰。
因此,每当大黄鱼汛时,岱衢洋上,江、浙、沪、闽等省市渔民,云集於此,大小船至数千,人至数十万。可谓「前门一港金,后门一港银」。「蓬岛周围百八里,千檣如织海道壅。」停泊晒鯗,殆无虚地的了。
而在当地,每年阴历四、五月间,舟山人俗称「洋生」。此时,外洋进港的大黄鱼,会集群洄游到岱衢洋上觅饵產卵,並发出青蛙般嘹亮的鸣叫声,故而又名「叫鱼」。其中,雌黄鱼叫声较低,雄黄鱼叫声较高。每当潮水初涨,岱衢洋上的大量进港大黄鱼一起鸣叫,鼓噪轰鸣,蛙声一片,真的是「吼声雷动惊渔父」哟!
然而,正当我浮想联翩之时,不知不觉已到了中午时分。船上的小伙计,招呼我到驾驶舱里去就餐。
当年,机帆船的后甲板都有「壁壳」,俗称「驾驶舱」。当我进入驾驶舱时,见那洪老大,神情严肃地一边撑握方向盘,一边紧盯著船前的航道,还忙著看哪「鱼探仪」,也够辛苦和劳累的了。
此时,我们的渔船已驶近了衢山岛。因为要寻找鱼群,船速较慢,並且要不时招呼煨船,两者保持相应的距离。
稍后,渔船驶过了衢山岛,进入岱衢洋了。谁知,天气突然起了变化,原本平静的海面上,忽而有眾多银白色海鸥,在船舷边鸣叫、飞翔。继而,天空佈满了乌云,紧接著弥天大雾笼罩下来了,不仅原在四周行驶的渔船在浓雾中隱而不见,连紧隨前后的煨船也突然消失了。
「糟糕!」海面上的肉眼能见度,仅5米之距,若稍有不慎,就可能与浓雾中突然出现的渔船相撞。雾中航行,险象环生,真的危险哪!
不过,幸亏这是洋生汛,气候一日多变。中午过后,海上的弥天大雾,忽而变成了轻纱般的薄雾,空中稍见亮光。那艘浓雾中消失的煨船,也从后面跟上来了。
那一天,虽说海上有雾,但无大风,岱衢洋上还是波澜不惊,十分平静。但我发觉进入岱衢洋后,洪老大的神情有点异样。我见他在驾驶舱內,眼晴一刻不停地紧盯著那台「探鱼仪」,似乎在急著寻找鱼群和战机。看著看著,忽而他兴奋起来,一方面降低船速,同时大声、果断地说:「下网!」
老大一声令下,船上的伙计,紧张而快速地行动起来。瞬间,船员们各就各位,按职行事。首先,网船把大网的一端结头拋给了煨船,同时在煨船的牵引下,网船上的渔网带著浮子,即刻从船舷的左侧不间断地分发下去,並把很大的一个海域围了起来。
虽说,我出生在海岛,但这样的捕鱼镜头,还是平生第一次所见,难免感到陌生和新奇。但不知这一网能捕多少鱼?不说是我,就是洪老大也心中无底。
等待是煎熬的,但捕鱼就要有耐心。当时,船上的人都肃然无声,好像怕出声惊动了网中之鱼。所以,在未起网之前,船上的气氛有点紧张。
午后3时左右,等待已久的时刻终於到了,洪老大毅然下令起网了。担任起网的七、八个壮汉,在老大的指令下,雁字形排列於船舷。首先,网船接住煨船拋过来的结头,再用篙子和起网机拉起了网的「上纲」,而后吆喝著雄壮的拔网號子,齐声协力地开始拉网上船了。
此时,「梅雨天、孩儿脸」,天气又有了变化。原本笼罩在海上的迷雾,突然间全部消散了,天空的云隙中,还射来一道耀眼的阳光。
顿时,大海上碧波万顷,金光闪闪,我的心情也为此特好,赶快走到甲板上,观看这激动人心的起网场景。
始时,网纲上仅掛著几条小杂鱼。然而起网不久,一条金光鋥亮的大黄鱼,突然从网中跳了出来,紧接著三条、五条、七条,船头船尾,浪花飞溅,成百成千的大黄鱼,开始在网中鸣叫跳跃了,喧闹的大海顿时像煮沸了一般。
见此情景,网船上的渔民激情沸腾了,他们兴奋得跳了起来,挥舞著手中的草帽,大声地向煨船狂喊:「捕到大网头了!捕到大网头了!」
这时,真的很奇怪:我见网船上的那些渔民,因为高度的兴奋和激动,脸孔胀得血红,连眼珠子都充满了血丝,一个个都成了红脸关公。
其间,有个称之「二老大」的中年渔民,兴奋地手捧一条约有三斤重的大黄鱼,红光满脸地对我说:「你看这大黄鱼多美、多肥呀!」我见那大黄鱼,金鳞灿灿,个大鱼肥,果然是长相俊美。鲜红的鱼嘴里还含著鲜亮的鱼膘。若拿回家去做「酒淘黄鱼」,这可是极佳的滋补品呢!
此时,隨著起网的进度加速,大黄鱼开始大量进舱了。但因网船上的拔网人手有限,起网的速度还是不够快。眼看这捕到手的大黄鱼,有些浮在水面的,已隨著急湍的潮流,从网口窜出网外去了。
老大急了,他忙叫煨船派人来支援。但这是在海上航行,当煨船靠近网船时,两船相距仅二米左右,並且是对驶的不停船速的擦肩而过。若渔民过船时稍有疏失,就有生命之忧。
但是,煨船前来支援的这些渔民,个个好像赵子龙,不畏艰险,浑身是胆。在哪两船相靠一霎间,他们毫不犹豫地「速、速、速」,一个个勇敢地纵身一跳,从煨船跳到了网船上。
那一天,在起网的过程中,还发生了一件从未见过的奇事。当渔网起到一半时,令人意外地大网突然浮了起来,而网中的大黄鱼,多得像沙丘一般,而且是堆积成山,居然把网船的船底都顶了起来,也就是说,渔船搁在鱼山上。
见此场景,若单靠拉网取鱼,速度太慢了,怎么办?未等老大下令,居然有两个胆大的渔民,主动的不顾一切地跳到大海的鱼堆上去捞鱼。他们的方法,是用竹耙把鱼快速地耙到竹筐內,再由起网机把鱼筐吊到渔船上。这样,一方面在船上拉网取鱼,另一方面直接在海里捞鱼,双管齐下,互相鼓劲,取鱼的速度明显加快,进舱的大黄鱼,即刻数量倍增了。
然而,细想一下:这是在深海的渔场里,跳到海里的鱼堆里去捞活鱼,不仅惊险而且从未发生过,可说是旷世奇闻呵!
傍晚,夕阳西下,天色渐渐的暗了下来。忙碌了大半天,我们那顶捕鱼的大网以及网中之鱼,终於全部到了网船上。眼看这舱里舱外,都是金光闪闪的大黄鱼,不仅网船,连煨船也装满了鱼,渔民们的心里充满了丰收的喜悦。
为了不误鱼市,我们赶紧到附近的岱山高亭去过鲜。高亭港,不愧为岱衢洋的中心渔港,港口开阔,市面兴旺,港口內灯光灿烂,密密麻麻的停泊著眾多渔船。正如古人所咏:「月华皎皎潮初上,高亭港里聚渔航。十里渔灯彻夜明,海螺声声诉繁华」。
晚上10时左右,我们的大黄鱼,终於全部过鲜给舟山水產公司的冰鲜船了。待我结帐时,除部分大黄鱼留给船上的渔民自食外,过鲜的居然有1万8千余斤。天哪!我们那天捕的大黄鱼,真的是「一网万尾」的大网头呵!,现今一晃眼,50多年过去了。舟山的岱衢洋已无大黄鱼可捕,哪种令人震撼的「大网头」,当然也不会再有了。
究其原因,除其它原因外,主要原因是长时期的超强度捕捞,鱼类资源严重破坏。尤其是1974年初春,史无前例的围捕了舟山渔场「中央渔场」的越冬大黄鱼,把大黄鱼的黄鱼奶奶、黄鱼太公都捕了上来,並一举端了大黄鱼的「老窝」,使其资源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
从此,野生大黄鱼一蹶不振、一尾难求了,即使偶而捕之,也是身价百倍。
忆昔思今,不禁令人十分惋惜和感叹的了!
(金涛/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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