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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成生教授:不待揚鞭自奮蹄

徐忠友

  在中國老一輩知識份子分子中,只要提起錢鐘書先生的名字,許多人就會肅然起敬。在杭州師範大學,就有一位錢鐘書先生的親授弟子,他就是中國水滸學會常務理事、浙江省水滸學會會長、省三國專業委員會會長、省文學學會副會長、省作協會員、杭州市作協原副主席馬成生教授。半個多世紀以來,他遵循錢老師的教導,全心全意搞研究,認認真真做學問,取得了豐碩的文學研究成果。近日,筆者慕名來到杭州市文二路上的一個社區內,採訪馬成生教授。走進他的書房,年已91歲的馬老正在撰寫一篇研究《水滸》的論文。說明來意後,馬老走出書房陪我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精神矍爍地聊起了他人生中許多不凡的經歷。

受民俗文化影響的農家子弟
  1929年12月15日,馬成生出生在浙江省縉雲縣新介鎮張公橋村。他祖父是位農村的土郎中,一般在家種地,有時也外出給兒童行醫。他父親是個稍有文化的農民,通過「搭學」讀過《四書》《弟子規》《幼學瓊林》,認識一些字,會記帳和寫一些收條、借據等說明文。他母親祖父也是醫生,她小時讀過《千家詩》,但識字沒有父親多。因此,沒有正規上過學的父母非常重視子女的文化教育。
  馬成生7歲那年,父母親就把他送進張公橋村小學讀書。學樣設在村宗祠內,授課的是國學造詣頗深的楊長興老先生,上課時手拿一條戒尺,誰犯堂規,就打3下。雖然楊先生治學嚴肅,但馬成生半天學習、半天放牛,成績趕不上在校整天上課的同學。
  雖然馬成生家裡當時沒有「四大名著」等文學古籍可看,但他父親愛猜謎語、繪農民畫,山歌唱也得特別好,是村裡的兩大歌手之一。兒時父親帶著他去看人家造屋上樑,聽那木匠泥工的喝彩聲,還能搶到一些拋糧、花生;村裡有人娶老婆,母親會帶著他去討糖果子,說句吉利的話或者猜個謎語,新娘就會給他兩顆糖果或蓮子;還有村裡舉行山歌會,他看著父親站在八仙桌搭起的賽歌臺上唱山歌,就像看到現在的劉德華一樣帥。他還有個姑媽,嫁到鄰近的佘族村寨裡,佘族的民歌不僅接地氣、文化內涵豐富,而且也是很好聽。這一些民俗文化,對馬成生起到了文學啟蒙的作用。
  小學畢業後,馬成生考入縉雲縣私立仙都初中學習。為節省學費,他每個學期住在一個親戚家中,每個星期回家帶一次米和鹹菜。由於是全日參加學習,他的學習成績便好起來了。特別是1947年9月,他初中畢業後考進了處州(現麗水)中學,讓他在文藝方面有了初步的實踐。1948年暑假,在班主任項俊教師的指導下,他和班上的11位同學,組成了一個文藝小團體 ,取名「小羊」。因當時麗水還沒解放,他們的主要活動是內容創辦一張壁報,辦報指導思想是「揭露腐敗現象,歌頌美好事物,迎接新的世界」。大家熱情湊錢購買了一種蛋白紙辦壁報,壁報寬約70釐米、長約120釐米,每週出一期,上面刊發同學們寫的時事報導、思想評論,還有詩歌、散文等文學作品。馬成生寫的一篇雜文叫《虧心事》,以一對賣燒酒的夫妻,常在酒中摻水。有一天雷聲大作,夫妻倆以為是雷公要來懲罰他們了,便相互推諉是對方往酒裡摻水。暗喻當時社會腐敗,有些當官的人不負責任,做了許多對不起人民的虧心事,還不如這對夫婦!這篇雜文也成了他的處女作。
  有一次寫作文時,他寫出了自己想當作家的夢想,但又覺得自己基礎薄弱,一時又下不了決心。語文老師胡仲侖就在他的作文本上寫了「事在人為」四個紅字鼓勵他。後來,胡老師還寫了一幅對聯「潮平兩岸闊 花滿九江春」贈給他,這對他後來投考中文專業,起到了很大促進作用。
  1950年8月,馬成生高中畢業,報考了廈門大學中文系。收到了入學通知書後,他本打算去上學。可是當時交通不發達,路費較高,而且危險,所以父母勸他不要去。1951年9月,馬成生考進浙江大學文學院學習。當時的浙大校址是在杭州上城區大學路上,校長是馬寅初先生。1952年因上級教育部門對學校進行院系調整,浙大文學院劃到浙江師範學院,校址在杭州六和塔附近的之江校區。在這裡讓他學到了系統的文學理論,對他後來的文學研究起到了打基礎的作用。
  1953年夏天,馬成生從浙江師範學院中文系畢業,先留校當助教,後來又調到學校審幹部,經常外出調查學校幹部和教師的情況,1956年下半年又擔任學校的輔導員。1957年「反右」開始後,杭二中有一批老師被「反掉」了,他又被調到杭二中當語文教研室主任。
  1958年7月,馬成生又被調到杭州市機關當秘書,但工作了幾年時間後,他覺得自己對那種日常迎來送往、抄抄寫寫的工作仍適應不了。如向領導彙報工作時心裡會很緊張,陪客人吃喝怕麻煩,還有當時全國出現一股「大躍進放衛星」的浮誇風,有的地方寫煉出「千噸鋼」、種出 「萬斤畝」的材料他覺得太假。於是,他向領導提出調動工作。領導提出讓他到中國社會科學院考研究生,並給時間讓他複習,他便高興地報了名。

有幸成了錢鐘書的親授弟子
  1960年,馬成生考進入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與中國人民大學合辦的文學理論研究班。那時全班同學30餘人,上課和吃住都在北京鐵獅子胡同一號,他當時拿的是國家的全額助學金。
  開學不久,學校就把那些大名鼎鼎的學者都請來講課。其中有:錢鐘書、馮至、季羨林、馮其庸、朱光然……都是在今天看來大師級的人物。
  馬成生至今還記得:錢鐘書先生每次來上課,教室總是爆滿。除了研究生,還有其他慕名而來的同學。特別是歷史檔案系的學生,每次聽到錢先生來上課,大多擠到這邊教室裡來,教室坐不下,許多同學就乾脆趴在視窗上聽課。因此,錢先生當時在同學心裡威望很高。有一次,馬成生的朋友對他說,有次在街上見著錢先生,不敢上前認,只能「啪」一個立正,默默行了一個很久的注目禮。
  不久班裡公佈學生的導師,馬成生和山東省文聯的一位同學成為錢鐘書帶的研究生,同學們都羡慕馬成生,說他是「吃小灶」。
  學校正式開課不久,馬成生便獲悉了錢先生家的地址,他便打算上門去拜訪一下錢先生。他住的鐵獅子胡同1 號,距錢先生在建國門中國社科院的家,步行20分鐘左右。有一天下午,他帶著一點點緊張,輕輕敲響了錢先生家的門。他記得很清楚,開門的正是錢先生。
  錢老師,我是從杭州來的文學理論研究班學生馬成生。他向錢先生自我介紹。你好,歡迎!錢鐘書一聽「從杭州來的」,立刻知道了是分給自己指導的學生,趕快將他迎進門。隨後,錢先生和馬成生就坐在客廳的沙發促膝談心,楊絳女士則泡上兩杯茶給他倆。錢先生給馬成生的教導,更多的自然是治學方面,他說:你要想做學問,就不要想著做官。馬成生答:如果想做官,就要分散精力,也會耽誤時間。錢先生說:是這樣,但不僅是這樣。如某某缺乏實事求是之意;又如某某寫的文章翻翻覆覆,常有180度的急轉彎,一下子說宋江是個光輝的形象,一下子又說宋江是可恥的叛徒。這些人中有些就是想做官的緣故;尚未做官的想做官,做了官的想保官。馬成生將此話銘記在心。
  此後,錢先生對馬成生的教導,還有許多是在寫作實踐中。通過對他習作的批改,闡明了不少寫作的道理。首先,要學會斟字酌句,錙銖必考。在探討明代「評點派」的小說理論時,馬成生寫了一篇習作《究竟哪一種〈水滸傳〉是李卓吾批評的?》,他認為某些專家把袁無涯刻的一百二十回本看成「李卓吾真本」是不正確的。於是在表示「懷疑」之後,寫了這麼一句:先與某某一些主要論點商榷一下。錢先生在批改時,便把這一句話勾掉了,並用毛筆工整地寫了如下批語:與『人』可商榷,與『論點』不能商榷;且上文已云『懷疑』,此句亦贅。
  在另一篇習作《初探李卓吾對〈水滸傳〉的批評》中,馬成生有這樣一句話:我認為,只有一百回的容與堂本是李評原本。對此,錢先生指出:前文有更接近數字,此處以加上為妥。明人刻古書,多加刪改,對於當時人手稿,一定態度更不謹嚴。是否為『原本』,抑已有若干假託成分?不得而知。
  此外,還有一些看來是極為細微之處,錢先生也不厭其煩地指出:如在《究竟》一文中,自己把容與堂本與袁無涯本的評語舉例比較之後說,究竟誰更像李卓吾呢?錢先生就在「誰」字下,打了兩條黑槓,並在旁邊批道:批語似不能說誰。緊接上文,馬成生有一句:這與李卓吾的觀點倒是不一致呢。錢先生在末了六字之下也打了黑槓,並在旁邊批道:「疑『呢』是字誤」等等。在這些地方,可見錢先生是何等負責、細緻!1963 年,馬成生從文學理論研究班畢業,依依不捨地告別了錢先生和楊絳女士回到了杭州。
  此後,馬成生下過鄉,當過中學校長,但十餘年間,馬成生和錢老師失聯了。
  1979 年秋天,馬成生在杭州師範學院中文系任系主任。有一次,在北京開會期間,他打聽到了錢老師的新住處。
  彼時,錢鍾書和楊絳已經搬到了三里河南沙溝的「部長樓」,那是一處鬧中取靜的院落,院裡有很多高大的喬木和碧綠的草坪。錢鍾書在這裡一住二十年。
  「咚咚咚」,馬成生叩響了老師家的門。
  好一會兒,門開了,一條保險鏈牽引著,留出一條縫隙。應門的人戴著一副黑框鏡,雖然臉上皺紋變多,頭髮變白,但馬成生立刻認出,這就是自己的錢老師。
  錢老師,我是古典文論班的馬成生……
  噢,對對,你就是秘書馬君!
  那天的對話,馬成生記得很清楚。進了門,錢鍾書的第一句話是:我們現在不好叫師生了,要叫同志!錢鍾書不再和學生聊學術上的事情,卻細細地把馬成生的生活、夫人、孩子一一問過來。
  此後,馬成生和錢鍾書又恢復了聯繫,他們常常書信往來,每隔一段時間,馬成生還會給老師寄些西湖龍井茶去。80年代,馬成生還再度前往北京,拜訪過老師。
  1994年5月,錢鍾書已罹重疾。他在給馬成生的信中寫道:去年大病動手術後,衰頹愈甚,恢復艱難。八十已過,殘年唯以對付病魔為務。
  病痛之身的境況下,錢鍾書對自己的學生仍關心不已,他還寫道:近況想安善,但已過中歲,亦望保重。無病無災,至祝至願。
  有一年,馬成生寫信,想邀請錢老師和師母到杭州遊玩。師母楊絳回信中寫道:西湖草長鶯飛,正是晴雨皆宜的好地方,不勝神往,但我們老病,無緣作遊春之夢,容待異日吧。直到1998年,錢鍾書逝世,他們二人都再沒有攜手來過杭州作遊春之夢。
  秉承了錢鍾書的低調,馬成生從不炫耀自己和錢老師的私交。直到錢鍾書去世後,馬成生才寫了一篇文章悼念:錢鍾書先生悄然走了,留下遺願:不用任何悼念儀式,懇辭花籃、花圈,連骨灰也不保留。他的走,也正如他的生,都是淡泊世欲,脫俗超塵。

師母楊絳鼓勵學生多寫文章
  錢鍾書去世後,馬成生依然惦念著師母楊絳。他記得,以前每次到訪錢老師家,常見老師與師母正在對坐聊天。見他到了,師母便會給他倒杯茶,然後起身到別的屋子裡,把空間完全留給師徒二人。
  隨著年歲變大,對馬成生而言,出遠門也多有不便。
  2011年,楊絳百歲。10月的一天,作為浙江省文學會研究《三國演義》和《水滸傳》的頂級專家,馬成生在妻子的陪同下,受邀前往山東開會。開完會,可以取道北京去看望一下師母。
  於是,他們帶著一份提早準備的小禮物——一盒「龍井茶」到達了北京。當時已是晚上,兩位老人在教育部附近找了一個酒店住下。
  第二天早上8點,他們就出現在三里河楊絳的寓所。閉門謝客是楊絳常年的處世方式。開門的是楊絳的保姆,見是不認識的陌生人,保姆將他們擋在門外。「我是錢老師的學生,如果不方便見面,我們回去也沒關係,但麻煩你告訴一下師母。」
  隨後,保姆告訴他們:你們9點40分再來吧。
  從楊絳家出來,他和妻子到附近溜達著消磨時間。熟悉的道路,熟悉的院子,這是他曾經不舍的北京,往事略過心頭,他心裡想著:要是老師還在就好了。
  9點40分,他和妻子再次來到師母的家門口。門已經留出了一條縫,他們推門進去,師母楊絳起身將他們迎進屋,招呼他們坐下。百歲的楊絳,頭髮白中帶灰,一絲不苟地梳在兩側,她穿著暗色的衣服,滿面笑意。
  少年變耄耋,已是不相識。她笑著對馬成生說:你的名字我一直記得,就是樣子記不清了。知道馬成生的妻子是江蘇無錫人後,楊絳還高興地拉著她講起了無錫話。
  一待就是一個多小時,聊完家常,楊絳與馬成生和他的妻子合了影,後來,楊絳和馬成生又單獨拍了一張照片。告別時,她利索地穿梭在家裡的各個房間,找出了幾本書,並簽了名送給他們夫婦二人留念。想要和自己的丈夫保持一致,簽字時,楊絳問馬成生:以前鍾書送書給你,簽字時怎麼寫的?
  出門前,楊絳對馬成生說:你呢,比我還小一輩,你還不多寫些文章嗎?如今,馬成生牢記師母教誨,每日筆耕不輟。
  那時候,錢老師去世了,師母還在也是好的。2016年5月25日,楊絳逝世,無數世人為之哀傷。對馬成生而言,如今,連師母也不在了。他心裡期許著:也許,她是去和老師團圓了吧。
  如今,馬成生把兩張與百歲楊絳的合影,都放在書房顯眼的位置,而那些年寫過的信,則成了他永遠珍藏的寶貝。

(徐忠友/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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