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3年上半年,由於岱衢洋大黃魚旺發,南港遠洋漁業大隊又捕到了大網頭,應該說收成不錯,到陰曆六月廿三謝洋節時,我滿懷信心地忙著結帳分紅,忙得不亦樂乎!
但是,我的命運正如魯迅《自嘲》中所言:運交華蓋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頭。本來,我在黃龍南港遠洋漁業大隊當主辦會計,幹得好好的,拿的是老大工分,正常情況下,每個月有三十元預支。但在上半年結帳後,不知何故,上面突然宣佈南港遠洋漁業大隊解散,並把我分派到南港大隊漁業三隊去當物資保管員,工分降至六十分,每月只有十八元預支。真的是「破帽遮顏過鬧市,漏船載酒泛中流」,羞愧得讓我抬不起頭來。為此,我成為黃龍公社南港大隊漁業三隊的一位不下海的漁民,徹底下沉到社會最底層了。
那年八月,有一天,漁業隊叫我去縣城購買毛竹,買來後分給各小隊,這是我的職責。而後,我發現我的表弟他們,在沙灘上忙著把買來的毛竹,捆紮成一個個正方形的竹窗,不知道他們要幹什麼?
有天傍晚,天氣酷熱,我在海邊乘涼。我的表弟醉熏熏地跑來對我說:大哥,要捕海蛩了!明天我們要去洋田打樁,你要不要隨船出海去看看?我說:怪不得這幾天你們在忙著紮窗,原來要捕海蜇了。表弟說:捕海蜇,首先要打樁。但打樁是件苦力活,所以老大今晚特地好酒好肉在他家招待了我們。當時,我正為不稱心的工作而煩惱。心想:乘船出去看看海景、散散心也好,於是我就欣然答應了。
第二天拂曉,海霞滿天,秋雲如畫,我乘表弟的那艘漁船出海了。一般情況下,家鄉張網是單船作業,但因打樁之需,那天同時出海的有兩艘漁船,不僅人員眾多,都是體力充沛的青壯年,而且船裡滿載著打樁的工具。
當年,我搭乘的那艘張網船,船體高大,船身漆紅,前有獸角,後有壁殼,一雙龍眼,黑白分明,炯炯有神。當船駛出港口外,旭日東昇,海鷗鳴叫,風帆高懸,禦風犁浪,致使我身臨其境,賞心悅目,把人世間的一切煩惱都丟到九霄雲外去了。據志書記載,吳越海島的張網作業,始於南宋年間,但家鄉黃龍島,傳說在清朝同治元年(1862)才從溫州傳入,迄今己有130多年歷史了。
另據我的外公告知,黃龍島的張網作業是單樁張網,俗稱「打樁張網」,是張網作業中最古老、原始的張網形式,其原理是把漁網敷設在魚蟹較為密集或洄游的水域上,依靠潮流衝擊原理驅魚入網,從而達到捕撈的目的。而當年南港口外的附近海域,正是「魚蟹密集」和「洄游通道」,並且風浪較少。因此,家鄉的張網作業,不僅有得天獨厚的地理優勢,而且洋地就在家門口,資源豐厚,出入方便,故能歷經百年而不衰。
此時,正當我屹立船頭,思考一些家鄉往事,表弟從船尾走到我身邊對我說:別看張網是個近洋作業,其實也很操勞。不僅要按潮汐的變化,每天要早出晚歸去開洋、取魚,而且要及時的紮窗、換網。但最辛苦的還是打樁。
聽他這麼一說,我頓時對打樁充滿了一種神秘感:僅靠人力,這海底樁是怎麼打的?打下去的樁頭牢固嗎?同時,我對堆放在船上的樁頭和那些奇形怪狀的打樁工具,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例如那個樁頭,是個用毛竹片紮成的錘形體,其基部直徑目測為120毫米左右,長度約3.5米,頭尖而尾闊。再看哪些打樁的工具,所謂「鬥」呀,以及「過渡」。「牛壓」之類,都是些希奇古怪的巨石、硬木,顯得十分笨重而原始。
我為此歎息:在哪科技不發達的歲月,直至上世紀六十年代,我家鄉的先輩們及其後人,就是用這種最古老、原始的打樁工具去征服海洋的。現今說來,也應該屬於非遺項目了。
追憶那天,駕船出海約一小時後,我們的打樁船,到達黃龍港外的花鳥島以南、臨近壁下島的附近海域。但因打樁需在退潮至底、潮力最小的小潮汛時進行,而那天開船較早,此時退潮還未至底,老大只得下令在此拋錨待潮了。
當時,我站在船頭往前望,花鳥、壁下等島嶼清晰可見,但遠方的一些小島,或隱或現,好似盆景中的翠螺黛貝,分佈在廣闊的海域上。那一天,確是個難得的好天氣,陽光燦爛,碧波蕩漾,微風吹拂,海面上十分安寧。
然而,在海域那邊的東南方向,我卻意外地發現一個奇特的景象:我見哪裡有許多四方形的竹框,像張開血盆大口的巨獸,面對潮流,排列成陣,半沉半浮地直立海上,哪氣勢好比穆桂英大破天門陣,使我十分的好奇。
我問表弟:這是什麼?為何如此?表弟解釋說:這就是我們張網的竹窗。他說:漲潮時,依靠潮力,致使竹窗及其窗上的漁網沉到海下,並張網捕魚。而當退潮時,潮力較弱,憑藉毛竹的浮力,致使竹窗及其漁網露出了海面,因此,才有你所見的海上奇觀。接著,表弟為我作進一步的介紹。據他告知,張網的竹窗有兩種:一種是用四根毛竹搭成的方窗,俗稱三杠,以捕上層魚為主。還有一種是在四根毛竹的方框上,再加一根面”和兩根撐腳竹,形似一個錘體形的海鳶,俗稱反捕,以捕中下層的魚蝦為主。同時,漁網也有兩種:一種網眼緊的叫緊網,以捕蝦潺、蝦蛄、毛皮蝦等為主,俗稱蝦皮網。另外一種網眼稀的叫稀網,以捕大黃魚等較大魚類為主,俗稱黃魚網。但是,我們這次出海打樁是為了捕撈海蟄,將來竹窗掛的當然是稻草編織的草繩網了。
表弟又說:因為稻草本輕而海蜇價高,所以張海蜇,又有‘稻草繩縛黃金’之說。黃龍島,雖是我出生之地,但因幼時只知玩耍,長大了又去縣城和省城讀書,關於家鄉的張網知識,確實我知之甚少。現今聽表弟一說,這張網倒挺有學問的了,這也是我此次出海的意外收穫。
然而,令我意外及其驚喜的還是打樁。那一天,到了上午八時左右,終於等到潮水退潮至底,老大下令打樁了。
頓時,船上的漁民緊急地行動起來,先是兩艘打樁船,頭尾相向地鑲排在一起,中間略留空隙。接著,老大命令把樁頭和連接在一起的鬥和牛壓等打樁工具直立起來,並從兩船的空隙處直放海中。
而後,每艘船上各有把舵、搖櫓的二位漁民掌控船位,又各有二人在打樁的牛壓處扶鬥,使其相對穩定而不搖晃。但最辛苦、最費力的當然是牽拉鬥繩的八位壯漢了。我看這八位壯漢,又稱打樁手,個個身材魁偉,氣宇非凡,上穿背心,下著玄色短褲,腳穿蒲鞋,英姿勃發地排列在對應的兩艘船上。當老大一聲令下,他們就吆喝開打樁的號子,牽拉著粗壯的鬥繩,開始打樁了。
這時,我才看出這打樁的端貌:原來所謂鬥,即為長木、巨石等捆綁起來的一個石榔頭。打樁時,憑著鬥繩的上下牽動,用巨石重擊下面的樁頭,而把竹樁牢牢地打入海底中,這就是打樁的原理。但這巨石重達150多斤,要憑人力持續不斷地把巨石拉上摔下,並因時不待潮,分秒必爭,可見這8位壯漢要有多大的蠻力,才能擔此重任呀!
但是,令我意外的是正當打樁船上,群情振奮,揮手抬臂,喊聲連天之際,屹立船頭的船老大,突然間一聲吆喝,用那粗獷的嗓子,唱響了打樁漁歌:
啊呀喂,眾人合力扛起“鬥”,讓我後生喊起口。大“鬥”小“鬥”一起打,記記打在龍窩頭。龍王聞聽有響動,會同龜相討計謀。
眾人齊聲隨唱:嗨唷!嗨唷!討計謀!
這一唱,可嚇了我一跳。想不到這船老大,赤紅臉龐,個子不高,他的嗓子競如此宏亮。接著,船老大又唱:
啊呀喂,當年猴王來借寶,招待不周苦吃夠。今朝那路神仙到,神樁打在龍門口。還是快快把魚獻,免得龍母再發愁。
眾人齊唱:嗨唷!嗨唷!再發愁!
這段唱詞更使我吃驚了,這可是隨口而出的即興創作,但卻是琅琅上口,富有文采,並借喻悟空借寶的故事,彰顯漁民藐視龍王和降龍伏虎的豪邁氣概,真的很精彩呀!但此時老大的興趣似乎很高,他繼續在船頭領唱:
啊呀喂,一記打了又一記,記記打在好桁地。八路神仙來衛護,四方潮神都到齊。這塊泥啦是好泥,黃魚張過有蝦皮。這塊地呀是寶地,龍女獻魚入網裡。眾人齊唱:嗨唷!嗨唷!入網裡!
就這樣,打樁的漁民,一邊吆號唱歌,一邊抓緊打樁,打了一樁又一樁,十分的順利。同時,由於環境和氣氛的感染,我也不知不覺地加入了他們的隊伍,成為漁歌伴唱隊的一員。
但是,打樁的漁民,尤其是牽引鬥繩的打樁手,頭頂烈日暴曬,手牽百斤巨石,幾個樁鬥打下來,累得他們滿身是汗,疲勞不堪。他們上身的那件白背心,早被汗水濕透了。有的乾脆脫掉背心,甩在肩上,像三國裡的猛張飛,赤膊上陣。我想,若是體質差的,可能會虛脫。但這些壯漢,還是咬咬牙堅持不懈地吆歌喊號,繼續打樁。直至潮水返漲,打下了最後一個樁頭時,老大興奮地振臂一呼,仰天高歌:
啊呀喂,起“鬥”高呀樁打深,魚穴龍窩網千斤。神仙難動海底樁,龍王爺爺也尊敬!
眾人齊聲高唱:嗨唷!嗨唷!嗨嗨唷!龍王爺爺也尊敬!
原來,因為我心裡鬱悶,想出去看看海景散散心,想不到這次出海,意外地觀看並參與了這氣勢如虹、充滿原始色彩的打樁場景,並聆聽了這豪邁、動聽的打樁漁歌,真的是收穫非淺、感歎頗多呀!
不說別的,僅憑這打樁漁歌,哪豐富的想像力,哪文采、內涵與語言,並非關在象牙塔裡的文人們所能創作出來的。我想說,生活是源泉,實踐出真知,別看我的鄉親識字不多,對於大海,他們卻有滿肚子的學問哪!
當然,打樁歸來,在接下來的日子裡,我的表弟他們忙著把先前紮好的竹窗及其漁網,抓緊運到打樁的海區。不久,他們就出海撈海蜇了。
剛巧,那年海蜇旺發,個頭都有籮面大,而且是每次出海都滿載而歸,這可忙壞了父老鄉親,忙著在沙灘上割頭子、揩皮子,用鹽礬加工頭泡海蜇,弄得港灣裡的海水,都染成了腥紅色,形同赤潮。
雖說,這新鮮海蜇不能食用,但加工海蟄時揩下來的海蜇衣,因為形似蛇皮而俗稱海蛇衣的,放在沸水裡一泡,用來下麵條或炒鹹菜,這可是令我至今難忘、鮮美可口的海鮮珍品哩!
現今,事過境遷,五十餘年過去了。但當年的打樁場景以及哪氣壯山河的打樁漁歌,至今尚歷歷在目,記憶猶新。每當想起,我還興奮異常、激動不已呢!
(金濤/舟山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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