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二十世紀的南社才女,不能不提到陳小翠這個人。
小翠(1907-1968)生於杭州,以才情詩畫精湛而為人稱道。
一代宗師錢名山(1875-1944)嘗雲:得見小翠,實不枉閱人一世。
名山老人從不輕言許人,若非人中麟鳳,難享此厚譽。
小翠詩、畫、字皆擅,作品佳構、雋雅、秀麗、蕙心蘭質,雍容華貴。文字功底扎
實,風格婉麗俊逸,時有氣度豁達之作。
在畫壇上,既擅長題跋詩文,而又可讀、可賞者,堪稱江南“題畫詩第一人”。
題畫詩,並非完全是畫作的解讀,而是未盡之意的餘緒。畫外之音、弦外之意,令賞者、
讀者有回味無窮之感。
《為鄭逸梅畫花鳥占題》可見一斑:微禽身世可憐生,風雨危巢夜數驚;
借得一枝心願足,夕陽無語自梳翎。
小翠借畫寄情寓詩意,極富深蘊。
鄭逸梅讀後,歎道「誦之淒人肺腑」。
小翠也喜寫信後附上小詩,從她的書畫
詩作之中,不僅能找到當年西湖風情舊痕、
激流緩灘、風情風貌,也能窺測到人生的
惆悵與無奈。
縱觀小翠一生的詩畫,堪稱「詩史」。
小翠一生與西湖有著不解之緣,縱覽其書
《翠樓吟草》二十卷,有不少詩、畫、詞、
文等,均以西溪命名。對西湖山水的頌揚,
可謂不遺餘力,詩詞中無不流露出對杭州
情有獨鍾。凡讀過她的作品,畫如其人,文如其風,字裡行間,無不透露出,雖為一介
閨中弱女,卻正氣凜然,令人肅然起敬。
她的《西溪》:“昨夜得微雨,山中千澗鳴;
柳陰雙槳綠,花外一峰青;
靜坐得詩意,開門聞鳥啼;
西溪一彎水,到此自然清。”她將西溪風情風物寫得惟妙惟肖,配上畫作,令人有
意猶未盡之感。
另一首小詩:
奇峰倒插不到地,春水如雲綠上天;隔籬偷覷酒人船,稚子驚呼立釣灘;
草長江南燕子飛,春筍初長野菜肥;策杖閑行意渺然,綠蔭茅舍起炊煙;
郊田日暖無人跡,閱盡荒蕪意若何?嗜好雄奇各有偏,我于人世願為仙。
小翠與題畫詩
小翠的父親,陳蝶仙(1879-1940)生於一個杭州中醫世家,上世紀二、三十年代
著名言情小說家、詩人、一位知名的實業家、也是南社的一位卓有成就的成員。小翠自
幼聰慧過人,13 歲能吟詩,已有譯作刊於《申報》;
十五歲由中華書局出版譯寫小說多種;
十八歲著《天風集》;二十三歲就被聘為詩詞教授。
1929 年,她的四幅作品參加首屆全國美展:《米芾拜石圖》、《山中晚晴圖》、《尋
詩圖》和《迎涼圖》,均獲頒狀褒獎。
1934 年,她在滬上發起成立“中國女子
書畫會”,參與主持書畫會並負責編輯刊物。
其美術作品以畫仕女最為人稱譽,大多將人
物置於庭院之中或梅樹、梧桐之下,給人以
宋詞之意境。她又在畫幅上題寫詩詞長跋,
畫意詞境,相融相切,可謂「清雅俊逸,別
饒風致」,令人歎為觀止。
初時,小翠並不以賣畫為業,只是饋贈
親友,後來,實在應接不暇而自訂畫潤,委
託滬上書畫店九華堂代理接件。
畫潤是:“仕女人物嬰孩屏條每尺
五十六元、花鳥魚蟲每尺四十五元、扇面冊
頁作一尺計、另加墨費二成。”所謂“墨費”,其實是九華堂的“代理費”(當時九華
堂代理張大千畫潤是花卉條屏每方尺一百五十元;山水和人物堂幅每方尺二百元;吳湖
帆畫潤每方尺一百五十元;謝稚柳人物山水花鳥每尺一百二十元;陳佩秋每方尺五十
元)。
小翠一生與題畫詩有著不解之緣,縱覽她的書《翠樓吟草》二十卷,有不少詩、畫、詞、
文等,均以地方命名。她對西湖山水人文的頌揚,可謂不遺餘力,詩詞中無不流露出對
詩畫江南,情有獨鍾,略選幾篇,可見一斑。
她的《西溪》:“昨夜得微雨,山中千澗鳴;柳陰雙槳綠,花外一峰青;
靜坐得詩意,開門聞鳥啼;西溪一彎水,到此自然清。”
詩中,她將杭州山水風情風物寫得入骨三分,令人印象至深。
她的另一首小詩,曰:
奇峰倒插不到地,春水如雲綠上天;隔籬偷覷酒人船,稚子驚呼立釣灘;
草長江南燕子飛,蝶痕黃似美人衣;春筍初長野菜肥,策杖閑行意渺然;
綠蔭茅舍起炊煙,郊田日暖無人跡;閱盡荒蕪意若何,野遊休唱懊惋歌;
嗜好雄奇各有偏,我于人世願為仙;何當分作東西宅,各領名山五百年。
小翠的畫作均有題詩,圖文契合,天衣無縫,令人歎為觀止!
1943 年,上海淪陷,日軍進駐租界,日本女聲社聘請,她拒不見,足見雖為一介
閨中淑女,亦能秉承民族大義。可以說,她的畫作與詩意融會貫通,到了爐火純青的地
步,至今仍是有志於美術者的楷模。
如果將她一生寵辱跌宕與李清照比擬,可譽「江南二才女」。
情感波折
小翠才學出眾,然而,婚姻並不順利。
二十六歲時,嫁給浙省首任督軍湯壽潛之長孫湯彥耆為妻,生下一女,名翠雛;未
久,就因夫婦性格不合而分居。
大家閨秀,情柔似水,才貌雙全——“奈心中事,眼中淚,意中人。”…為眾多男
士所仰慕,卻婚事坎坷,人生多折,令許多人歎息不已。
倆人分居後,小翠寫給湯彥耆的詩詞來看,依然情真意切,令人過目難忘。
小翠詩畫,不弱于當世諸名家,一門“曠世奇才”,往來多為碩學鴻儒之士,她對
夫君寓寄厚望。
小翠的婚姻戀情,眾人談論最多的是顧佛影(大漠詩人),他曾與小翠同窗,感情
甚好,只是寒門子弟。小翠夫家湯氏,系錢塘縣的高門大戶,時人頗多微詞,覺得其父
有“貪圖豪門”及“嫌貧愛富”之嫌。
其實,湯壽潛雖任過浙江都督,卻是一介學人。
蝶仙將愛女許配給詩禮傳世之湯家也不意外。
只是婚後情趣不合,她的詩:“採蓮蓮葉深,莫采青蓮子;同房各一心,含苦空自
知”道出了實情,隱衷或許不為外人所知,小翠自幼養成清高個性,婚後須操持家務,
煮飯烹菜,相夫教子,必然會與吟詩作畫這樣的超然境界碰撞,對於不甘於平庸的小翠
自然難以忍受。
“送夫從軍”
抗戰爆發,彥耆毅然從軍,小翠秉承祖傳,深明大義,足見其風骨可嘉。
她賦詩《送長孺》,可窺一斑:長閑駿馬消奇骨,出塞秋鷹有壯心。
小翠依依惜別,淳淳關照:
患難與人堅定力,亂離無地寄哀吟;杜陵四海飄蓬日,一紙家書抵萬金;
破曉驅車去,還從虎口行;亂離生白髮,患難見真情;生死存肝膽,乾坤付戰爭;
天寒憂失道,風雨度危城 .。
昨夢送君行,睡中已嗚咽;況茲當分袂,含意不能說;
人生苟相知,天涯如咫尺;豈必兒女恩,相守在晨夕?
望盡似猶見,樓高久憑立;思為路旁草,千里印車轍;
歸來入虛房,惻惻萬感集;心亦不能哀,淚亦不能熱;
何物填肝臟,毋乃冰與鐵;…。
如果對夫君沒有情感,何能吐露如此真切感人之詩?
文壇佳話
1921 年九月,周瘦鵑創辦《半月》雜誌,撰稿者多是同道
文友,諸如,蝶仙、小蝶、小翠、包天笑、沈禹鐘諸人,時在
讀的施蟄存 ( 筆名青萍 ) 也是撰稿人之一。施蟄存以十五個詞
牌逐一題詠之,且每題皆無雷同。
施蟄存將這十五首詞寄給了主編。周瘦鵑收到施蟄存的詞
後,產生了一個構想:邀請小翠續寫《〈半月〉兒女詞》,她
遂欣然從命,並以《賣花聲》等詞牌和之。施蟄存自學填詞,
初出茅廬,而小翠填詞極具天賦,詞境略勝施蟄存一籌。
1922 年一月的《半月》雜誌周年號上發表了施、陳兩人合
寫的《〈半月〉兒女詞》二十四首後,可謂珠聯璧合。
當時,施蟄存表叔沈曉孫恰好在蝶仙創辦的家庭工業社任職,小翠也在該社兼任配
料員。沈曉孫覺得這對小兒女有“文字因緣”,遂向蝶仙提親,望促成施、陳倆人的姻
緣。
蝶仙對施蟄存的才華頗為欣賞,但小翠是他的至愛,故提出要施親自登門造訪。沈
曉孫即帶上小翠的照片回松江見過施蟄存父母。
施父隨即帶上小翠照片到之江大學與施蟄存商說小翠之事。
施蟄存聽罷此言,即以“自愧寒素,何敢仰托高門”為由,婉謝了婚事。
一對才子佳人,竟然就此錯過了一段曠世良緣。
1964年,施蟄存得知小翠住址後,登門拜訪,見到了 42年前撰寫《〈半月〉兒女詞》
的合作者。二人“雖是初見,卻不陌生”,只是已歷經滄桑,兩鬢添霜。
小翠為施寫的《題畫》詩中,雲:“少年才夢滿東南,卅載滄桑駒過隙”,似有不
勝感慨之意 .
後來,施蟄存在題為《讀翠樓吟草得十句殿以微枕二首贈小翠》也有“兒女賡詞舊
有緣”之句,指當年兩人合作寫《〈半月〉兒女詞》一事。
自此之後,施蟄存與小翠再續了一段為時四年半左右的“文字因緣”,詩歌酬和,
書畫贈答,相知相賞。在那個“萬馬齊喑”的年代,以詩詞書畫進行心靈交流,感受到
了人世間少有的真摯情義,令人淆然淚下。
爾後,小翠將《翠樓吟草》四編囑請施點定,並“引以為可與談詩”者,直至文革
爆發,交往才戛然而止。
翠樓清韻成絕響
49 年鼎革之際,其兄小蝶(更名陳定山)與夫君湯彥耆去了臺灣。
小翠留在上海,她有一個人難以拋下,體弱多病的弟弟陳次蝶。
父親(蝶仙)臨終有交代,兄妹三人務必“守望相助”。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後,小翠受聘於上海中國畫院任畫師,性格孤傲耿介;畫院開會,
常藉故推託。
後來,女兒翠雛遠嫁法國,小翠單身索居滬上,晚景頗為淒涼。
1959 年,給兄長小蝶的信,說道:“海上一別忽逾十年,夢魂時見,魚雁鮮傳。
良以欲言者多,可言者少耳。茲為桃源嶺先塋必須遷讓,湖上一帶墳墓皆已遷盡,無可
求免,限期四月遷去南山或石虎公墓。人事難知,滄桑悠忽,妹亦老矣。誠恐阿兄他日
歸來妹已先化朝露,故特函告俾吾兄吾侄知先塋所在耳。”
這一句“欲言者多,可言者少”包含了無限辛酸…。
1966 年,文革驟起,橫掃“封、資、修”,畫院首當其衝。
讀讀當時小翠作的《避難滬西寄懷雛兒書》,寫得憂鬱傷感:
“欲說今年事,匆匆萬劫過;安居無定所,行役滿關河;
路遠風霜早,天寒盜賊多;遠書常畏發,君莫問如何;
餘生敢自悲,回思離亂日,猶是太平時。
痛定心猶悸,書成鬢已絲;誰憐繞枝鵲,夜夜向南飛。”
短短的書信,字字皆含淚,一封平常的家信都害怕受到檢查。
詩人首先想到的是“舉國無安土”,接言“餘生敢自悲”,懷抱之憂仍在天下。時
局混亂,陰霾滿天,加劇了悽惶、愁慘之緒。
在那個率獸食人的年代,連一位孤單老人都不肯放過,連番的批鬥,侮辱並剝奪人
格尊嚴和公民的基本權利,高潔的詩人只能以死抗爭。小翠受到兄長、夫君在臺灣,女
兒在法國的牽連,飽受淩辱,房屋被封,掃地出門。
此時,她已經感覺到大難將至,兩次逃離上海,皆被“捉回”。造反派從她身上搜
出全國糧票三百餘斤,人民幣數百元。他們用粗麻索捆綁登樓,毒打一頓。知她囊中已
無分文,不怕她再逃,遂放之歸家。
1968 年七月一日,小翠終因不堪毒打、淩辱,開煤氣自盡。
翠樓清音成絕響,留有《翠樓吟草》集,收詩、詞、曲計二十卷。
附錄:
《西溪歸隱圖記》:
小翠的題畫詩《西溪歸隱圖記》,更是令人過目難忘,其文遣字簡潔,用詞華麗,
意境寬廣,寓涵深遠,描述了當年西溪的風情風貌,極宜作為範文,向學生推薦。全文
如下:“嘗聞靈均歿怨,伯牙絕弦,竊以為惑焉。夫古之君子,修身養氣,為已非為人
也,惟有遺世之行,乃蘊殊俗之美,使人知之,何補靈修,不知豈傷盛德?此所以淵明
閉戶,雖貧勿顧;子陵釣江,至死不悔者也。
吾杭有西溪者,其猶古之隱君子乎!武林名勝以西湖著,西溪地處鄉僻,景獨幽倩,
裡人不知游,旅客不知名焉,而溪亦以是保其幽。
當夫玄鳥既來,春波始綠,蝴蝶上林,新筍抽竹,三裡四裡,時見畫橋;一間二間,
偶露茅屋。漁舟蕩萍,尋幽人獨,映文波兮素衣,訪美人於空谷。
雖淵明之桃源,猶將判其塵俗。若乃炎帝施令,午峰蒸翠,溪雲忽陰,涼飆徐起,
紅藕作花,近在舵尾。汀洲既晚,明月如洗,銀雲織天,鐵笛在水。
蘆荻數叢,先秋作聲,一蟲自吟,宵深未已。雖子瞻之赤壁,或亦遜其幽僻。又或
商風戒律,玉露始零,水村蘆花,浩如白雲。
漁舟釣雪,飛絮滿身,鷺鶿飛來,杳然無痕。
恍夢醒乎羅浮,有水鳥之啾鳴。及乎霜風漸凝,苦水生菱,孤舟鄰笛,一聲二聲;
古寺寒鐘,將鳴未鳴。寒山羈客,對此傷情。
慨百卉兮零落,感孤松之獨青。
殘雪壓瓦,夢墮層冰,風過窗響,寒逼燈青,乃棹短艇,放乎山陰,梅花開未,暗
香可尋。慨塵海之洄伏,願寄命乎孤舟。幽矣隱矣,無得稱焉;求仁得仁,又何怨乎!
小舟一葉,殘書半楹,可以讀書,可以窮經。他日之塵惘可越,浮生既閑,鷦翎求一枝
之托,勞魚得蹄涔之安。舍此吾將安歸?乃自作小圖,以言素志。硯有餘墨,遂為之
記。”小翠的這些詩文,均有題詩畫。
可惜的是,我們竭盡所能,只能見到文字,畫作流落民間,難於尋攬。
( 龔玉和╱杭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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