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讀書人(識字者)來說,最可怖之事,莫過於文字獄。唐宋,或者說,追溯到 更早的先秦,諸子百家、唐詩宋詞,文藝空前昌盛,也促進了科技的興旺,尤其是浙人, 自古至今,人文淵藪,才俊輩出,書香濃郁,每吟誦白居易、蘇東坡、陸游詩詞之餘, 總會想到,寬鬆的治理環境,才會有充分發揮才智的空間。浙人重教育,讀書人多,因 此,在歷代文字獄中受難者也以浙人為最。
一句話:“唐宋之後無中國”,道盡了滄楚悲涼,迄今為止,人們避席不談,唐宋 之後,我國落後於列國的根本原因。實話說了,在於無所不在的文字獄造成的惡果,除 明代與民國初年的短暫恢復外(租界不計),神州大地陷入無窮無盡的黑暗之中,寫作, 甚或,言談,小心翼翼,生怕越雷池一步,不僅害怕自己陷於絕境,甚或,殃及親朋好 友、子孫後代。想到治者在意識形態領域莫衷一是的爭鬥,任何人都會不寒而慄,不敢 越雷池一步。
文字獄的恐懼導致麻木不仁
明末,滿清作為關外牧民(人口不足全國4%)居然能用武力併吞了遼闊的華夏大地, 恐怕自己也不敢相信有如此之能耐,這一切,不是上蒼的意志、不是“龍的傳人”又是 什麼?大清國旗上那條張牙舞爪的青龍,充分 說明了問題。
於是乎,旗人傾族入關,自命為真龍天 子,成了至高無上的治者,高踞於庶民之上, 享盡世間一切財富尊榮。對於深陷底層小民無 所不在的鉗制,造成了普遍反抗意識,嚴酷 的壓制又形成了人們苟且偷生,求自己免予遭 災,子孫有個溫飽,昧心出賣親友,奴化教育 形成的文風達到空前程度。嚴厲的控制,對治 者無休無止的歌功頌德、阿諛奉承,使得百姓 麻木不仁。從清代文字獄案留存史料看,治者僅從文中摘取個別字句,羅織罪名,無限 上綱,製造冤獄,習以為常。只要在文字中稍露不滿或疑惑,甚或,只是譏訕,即大興 文字獄,廣事株連,捕風捉影。可以說,文字獄禁錮思想,堵塞言路,阻礙潮流,雖一 時強化集權統治,終究歸於消亡。龔自珍一句話“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只為稻粱謀”, 換言之,只要聽到文字獄就嚇壞了,著書只為生計,寫字動輒惹禍,只能把精力用於對 治者的歌功頌德。
清代的文字獄在現代人看來,匪夷所思,或者說,天外奇聞,卻確確實實存在於史 冊之中,自元代始,歷經千年之久,阻礙了時代進步與民生改善,也使得我國科技文化 大大落後於列國。
用今人視角來研究當年的資料,文字獄受害者,其實,並未傳播什麼“反清思想”, 只是一時性起,抒發對前朝的些微眷戀,或悲歎自身命運,純屬治者的猜疑或望文生義, 權貴之所以用盡酷刑,甚至,株連受害者的後代(甚於百年後,對與文字獄毫不相干的 子孫後代也不肯釋懷),目的在於威懾百姓。
人,只能成為工具 ( 不能有思想 ),才能滿足治者的窮奢極欲。
如尋根究底,文字獄禍源在於一個文化占劣勢的群體用暴力征服了文化佔優勢的人 群,面對著被治者(識幾個字的人)那怕是稍微的蔑視而作出狂暴反應,最出名案例莫 過於浙人呂留良事件了,牽連之廣、時間之長、殺人之多,為清代之最。
呂留良事件來龍去脈
呂留良 (1629-1683),字莊生,號晚村、南陽布衣,崇德(今浙江桐鄉)人,自幼 聰穎,八歲賦詩作文。十七歲時,明亡,清軍入浙,肆意殺戮,志士仁人紛起抗清,留 良耳聞目睹,深埋心底。
順治十年(25 歲)時,應試,成諸生。時陸雯若設書社於崇德,邀留良同刻時文。 由於留良的竭力提倡,書社群賢蹕至,出現了前所未有之興旺。康熙五年,留良歸隱城 郊之南陽村,自辦天蓋樓刻局,選刻時文,並創南陽講學堂,設館授徒。文才出類拔萃, 其文流傳於市,時人爭相閱讀,可謂“身益隱而名愈高”。
康熙十七年,清廷開博學鴻科,令各省舉才,浙江首薦呂留良。留良自知難以逃脫,權 衡輕重,只好出家為僧。於是,在吳興埭溪之妙山,築風雨庵,門人甚眾。留良隱居妙 山三年,駕鶴西去,著有《晚村文集》八卷、《東莊詩存》六卷、《慚書》,《大義覺 迷錄》等。
某日。湖南靖州一學子,曰曾靜,仰慕留良才學,嘗讀岳飛《滿江紅》:“壯志饑餐胡 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其時,岳飛後人,岳鐘琪任川陝總督,喜曰:“鐘琪者,忠 良之後也,必有志於為民謀福。”於是。去信策動鐘琪舉事(反清複明)。岳假裝心動, 將曾靜等抓捕入獄。在刑部逼供之下,曾靜以留良私涉弟子自稱,犯下彌天大罪(其實, 他與留良素未謀面)。
雍正十年(1732)定為“大逆”,只是呂留良與長子呂葆中已卒,下令毀墓戮屍梟首(屍 體挖出,頭砍下)示眾,幼子呂毅中淩遲處死,滿門男丁十六歲以上者立斬,男十五歲 以下及母女、妻妾、姐妹俱給功臣為奴婢,孫輩流放二千里(今黑龍江甯安縣),財產 入官,著作禁毀。甚至於百餘年後(光緒十二年 1886 年),呂氏後人呂晉來為求功名, 給齊齊哈爾都統寫信,請求參加科考,清廷以“凡呂氏在甯古塔者永免捐考”為由而拒 絕。
讓人想到,文字獄,多麼可怕的罪名,雖歷經數代,治者仍不能釋懷。直至 1909 年(辛 亥革命前),清廷頒發新律,解除蓄奴,呂氏後人才逃脫奴婢命運。
辛亥革命後,呂氏冤案昭雪,浙督湯壽潛改西湖小瀛洲之彭公祠為三賢祠(崇祀呂留良、 張煌言、黃宗羲三位反清義士)。崇德知縣及士紳立呂公祠,築亭於廟後,蔡元培書額。 今縣境仍有留良、晚村二個鄉名,崇福鎮有呂園以為紀念。
無端惹禍查嗣庭
另一個文字獄受害者,查嗣庭(1664-1727),字潤木,號橫浦,浙江海寧人。康熙 四十五年(1706)進士,受隆科多賞識,授職內閣學士,累官至禮部侍郎。雍正四年 (1726),任江西鄉試主考,科考第一題是“君子不以言舉人,不以人廢言”;
第二題“正大而天地之情可見矣”;
第三題,“其旨遠其辭文“;
第四題,“百室盈止婦子寧止”。在科考中,查選用《易經》、《詩經》的“維民所止” 句。此句出自《詩經•商頌•玄鳥》:“邦畿千里,維民所止”,被人劾告“維止”二 字,系雍正去頭。
雍正五年(1727)五月戊午自殺死於獄中,仍被戮屍梟示。其子十六歲以上判斬刑, 十五歲以下流放,其妻與二個兒媳被發配邊疆為奴,她們害怕受辱 , 雙雙自殺。
清廷因查嗣庭為浙人,由此,停止浙江鄉試、會試三年,後巡撫李衛上書才得恢復,史 稱“查嗣庭試題案”。
清末《科舉考試述錄》載,查嗣庭取“明之大廈已傾,得清維止之”之意。世宗(雍正) 覽之,初甚嘉許,謂其識大體。
太監某進曰:“此悖逆書耳,何嘉焉?”雍正詢其故,某曰“縱觀之,見其頌揚我朝, 若橫觀之,盡是詆斥滿洲耳!”雍正側觀之,果然,遂大怒。”
不難想見,查嗣庭用意,本為恭維清廷,明朝大廈已經倒坍,乃有滿清得到維繫。只是 太監無端猜忌,才會招惹殺身之禍。有道是,伴君如伴虎,對讀書人來說,即使取得高 官也不能倖免於難。可想而知,文字獄的威懾則是不言而喻的,也讓人深惡痛絕那些製 造冤逢迎拍馬者的嘴臉。
性情中人杭世駿
杭世駿(1696-1773),仁和(今杭州)人,字大宗,號秦亭老民,博學多才,能詩善文, 性情耿直,常直抒胸臆,樂於濟貧。
乾隆元年(1736),京試博學鴻詞科考,授職翰林編修。世駿生性爽直,有學究氣,自 恃才高傲物,連《邸報》(清廷具有階別官員才能閱讀)都不屑一讀,專心著書講學。 雖說世駿才學出眾,卻沒有得到重用(與恃才傲物不無關聯),其詩在京師被傳誦一時。 乾隆八年(1743),殿試翰林院諸官,取“直士”(誠直之士)為名,要求坦陳己見(引 蛇出洞)。杭信以為真,一氣呵成,洋洋灑灑寫了五千餘字。他說,如讓人提意見,不 可預先設好主題,也不可預先下結論。朝廷用人有偏見,滿人少,漢人多,總督沒一個 漢人。江浙人才輩出,卻得不到升遷。滿洲人才雖多,若與漢人比,僅十之三、四。天 下巡撫,滿漢各半,而總督職位,漢人一個沒有。為何在用人上不考才華、操履、資俸, 總以滿人為心腹,而視漢族為外人呢?
今天看來,世駿之言多能切中時弊,道出了占大多數族群(漢人)的意見,並婉轉提醒 清廷,在用人應“量才為用”,才能長治久安。但滿清是征服者,始終對漢人存在防範 心理。其文恰恰觸及“滿漢畛域”這個非常忌諱的話題。
考完後,世駿竟然不知大禍臨頭,以為切中時弊,洋洋自得(原文“意見不可先設,軫 域不可太分。滿洲才俊雖多,較之漢人,僅十之三四,天下巡撫,滿漢參半,總督則漢 人無一,何內滿而外漢也?天下人才淵藪,邊隅之士間出者無幾。今則果於用邊省人, 不計其才,不計其操履,不計其資俸。而十年不調者,皆江浙之人,豈非意見軫域?”) 乾隆大怒,說道:“滿漢遠邇,皆朕臣工,朕從無歧視。天朝教養百年,滿洲人才輩出, 何事不及漢人?”
不難想見,世駿之言與滿人利益相違,又說:“杭懷挾私心,竟敢藐視滿人若此,移交 吏部查辦。”
天怒之下,幾乎被處極刑,幸虧刑部尚書徐本竭力求情,不停地給皇上叩頭,直至額頭 叩出血來,總算倖免世駿一死。觀保求情道:“杭乃狂生也,當其為諸生時,放言高論 久矣!”總算平息帝怒,革職回鄉。《明清五百年》載:“乾隆八年(1743年癸亥)正月, 考選禦史,杭世駿對策言滿漢畛域不可太過,移吏部革職。”
回鄉後,世駿隱居疾書,擅長寫詩作詞,文筆流暢,工於繪畫,其畫蕭廖粗辣,所做詩 句易讀、剛倔,朗朗上口,其詩畫“語汗漫而瑰麗,畫則蕭寥而粗辣,詩句平淡而倔。” 晚年時,主講粵秀書院、揚州安定書院,長於史學。著有《道古堂集》、《兩浙經籍志》、 《經籍志》、《榕城詩話》、《詞科掌錄》、《金史補》、《訂偽類編》等。
龔自珍在《杭大宗逸事狀》載:“癸已歲,聖帝南巡,大宗迎駕湖上,上(乾隆)顧左 右曰‘杭世駿尚未死麼?’大宗返舍,是夕卒”。
可以說,杭世駿處於乾隆時,雖說觸犯天條,只是削職回鄉,仍能靠教書渡過餘生,算 是幸運了!不過,儘管世駿已到垂暮之年(對清的統治已完全不構成威脅),乾隆仍耿 耿於懷,讓人若有所思。
清代,文字獄對讀書人的摧殘可說罄竹難書。民國初年的五色國旗,彷彿在告訴世人, 五色(漢、蒙、滿、回、藏)代表五族,自此共和立憲 , 進入現代社會,文字獄,或者 說,以思想治罪已經成為歷史劣跡了!
( 廬上雁╱杭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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