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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曼殊大師在杭州

龔玉和

  在西湖文化史上,上世紀初期的文人蘇曼殊(1884-1918)是一個傳奇人物,融詩 僧、畫僧、書僧於一身,飽讀詩書,聰慧絕頂,又以舉止怪誕,人稱怪僧。他的《斷鴻 零雁記》等小說刊印以後,風靡一時,令無數人為之動容。 曼殊一生鍾情西湖,曾經十餘次來到杭州。在他的詩文畫作中,處處流露出對西湖的仰 慕,讓人歎息的是,年僅三十五歲就憾恨歸於黃壤。

曼殊首次到杭州

  蘇曼殊,光緒十年(1884)生於日本橫濱,當時父親蘇傑生正在日本經商,母親是 一個日本人。六歲時(1889)返回廣東瀝溪老家。

   光緒三十一年(1905)秋,蘇曼殊厭倦了滬上的煩膩生活,想找一處清靜避世之所, 由此,第一次來到杭州,掛單寄居于湖畔的白雲禪院(白雲庵)。

  白雲庵,依山(雷峰)近湖,地處幽僻,雲霞繚繞,隱于叢林秀木之中,別有一番 天地。曼殊到了湖邊,見到一泓微波蕩漾的碧水,花紅柳綠,白雲藍天,晨鐘暮鼓,林 木茂盛,心情豁然開朗,塵世的紛爭、苦悶與煩惱隨之一掃而空,寫了一首小詩《住西 湖白雲禪院》,曰:

白雲深處擁雷峰,幾處梅花帶雪紅;
齋罷垂垂渾入定,庵前潭影落疏鐘。

   他的詩隱喻了自己壓抑已久的心境與信念,也喜愛白雲庵的幽僻與清靜。

   一日,泛舟湖上,面對著湖光山色,忽然憶起昔日好友的情誼。回到寓所,揮毫作 畫《泛舟西湖圖》。描摹夕陽西墜,秋波熠熠,扁舟蕩漾,一僧人短笛橫吹,一僧人彎 腰撐篙,小舟與湖中塔影,互為對應,相映成趣,古意綿綿,有悠然出世之感。時記: 乙已泛舟西湖,寄懷促子。

曼殊再次到杭州

  縱觀曼殊一生,行蹤飄忽,居無定所。光緒三十四年(1908)九月中旬,曼殊再次 來到杭州,又一次入住白雲庵。此時,他與白雲庵的住持得山、法師意周已經成為摯友。 辛亥革命前,章太炎、徐錫麟、秋謹、蔡元培、陶成章、龔寶銓等人常在白雲庵聚會。 庵內僧人雖為出家之人,亦受民主思潮的影響,白雲庵的住持得山、法師意周也加入了 這些志士仁人的行列。

  清光緒二十年(1894),得山帶徒(意周)遊方到杭,仰慕白雲庵清幽而隱居於此。 得山,名智亮,俗家紹籍呂姓(雍正詩人呂留良之後)。

  徒弟,名意周,俗家淮北李姓。師徒皆好俠尚義,曾往嵩山少林寺習武有年。師徒 聞訊海內志士宣導推翻滿清專制,建立民主共和,對此深表同情。

  當徐伯蓀、秋競雄、陶煥卿等革命志士仁人來杭之時,師徒竭誠招待,在革命党人 中傳為美談。(《西湖白雲庵與辛亥革命之關係》,湖南出版社)

  蘇曼殊寄住在白雲禪院中,樂以忘憂,設榻於庵院小樓,自書一聯,曰:“小窗容 我靜,大地任人忙”,此聯頗得時人贊許。

  曼殊不僅潛心寫作,而且揮毫作畫,其中有上下題款和蓋章的畫二幅,一是為得山 大師繪的《深山松澗圖》。圖卷章法取橫勢,繪雄山深谷,古松蒼立,山谷石級可達山 巔松林。此圖不拘一法,似不經意,卻寓意深遠。畫跋:“得三(山)和尚,元瑛。” 元瑛,即,蘇曼殊。

  二為意周所作的《古寺蟬聲圖》,描繪西湖景致,秀山挺拔,保俶塔巍然屹立,山 下疏筠簇族,水中荷柄搖曳,一橋通幽,古寺蟬聲,或可聽聞,應是南屏遠望之景,遠取其神,近寫其質,有即是無,無即是有。

  雖寫佛塔卻意在蟬聲,靜中寓動,有“於無聲處聽蟬鳴”之妙。畫跋:“古寺蟬聲, 為意周大師作,元瑛。”

  曼殊寄居白雲庵,心池澄靜,無雜念、私情掛礙,因而,能察顏識人,直視世事。 他為得山、意周作畫,也是讚賞這二位僧人的高風亮節。

  辛亥革命後,二僧謝絕政府的厚贈,稱:“名聞利養,非出家人所受也”,他們非 但不居功請賞,反而悄然隱去,雲遊天下,不知所終。中山先生聞訊,為褒揚白雲庵貢 獻,特為寺院題寫“明禪達義”匾額,此乃後話不提。

曼殊在湖上的行蹤

  在杭州,曼殊與平智礎相處甚密,平智礎回憶道:“癸三月間,曼殊自安慶來滬, 七、八兩月,與吾同居於杭州之西湖白雲庵客堂中,聯床對月,閒話桑麻,是為礎與曼 殊蹤跡最密,流連最久之時。在白雲庵時,晨起甚或早,或泛舟湖上,或步入山林,六 橋三竺,篤友如雲。門外有大梧桐樹數株,常以小刀刻詩句於其上,以記遊蹤。大師(曼 殊)每言:‘如此大好河山,將來必埋骨於此。’偶間偶作譯文,往往以蚊多而罷。” 某日,曼殊在白雲庵偶遇許嘯天,嘯天回憶道:“不耐進度之緩,四出訪人尋勝,除飄 萍、李叔同談論國是,披覽書畫外,就往白雲庵,尋曼殊大師聊天,頗為投緣,一同至 壺春樓小酌。

  他(曼殊)說:白雲庵對渡(岸),便是壺春樓,樓頭是我們每夕大嚼的地方。我 們天天登樓,天天飲酒,天天感覺詩意。”

  有一天,許嘯天與平智礎邀曼殊一起泛舟湖上,面對湖光山色,曼殊興致勃勃,制 一謎讓人猜,較之當下,那些充滿才情的趣語,當稱之為胭脂段子,曰:

  “想當年,綠鬢婆娑;生歸郎手,青少黃多,受盡了多少折磨?歷盡了多少風波? 莫提起,提起來,清淚滴江湖!”

曼殊移居韜光庵

  時至九月中旬,曼殊在白雲庵住久了,人地相熟,缺乏清新感,於是,他決定擇地 而棲,移居韜光庵。此庵在北高峰下,靈隱寺後,幽阻深靚,精藍梵宇,松濤竹浪相聞, 地淨清絕,正適合革命党人為躲避清廷追捕,不能在一地久留的習性,也為曼殊萍蹤飄 泊的生活作了注釋。

  在韜光庵,不期與劉師曾相遇,師曾回憶起當年在韜光庵與曼殊相遇的情景,寫道: “余嘗遊西湖韜光,一僧(曼殊)面壁趺坐,破衲塵埋,藉茅為榻,累磚代枕。若經年 不出者。怪而入視,乃三日前往上海洋樓,衣服麗都,以鶴毳為枕,鵝絨作被之曼殊 也。”(柳亞子編《蘇曼殊文集 / 記曼殊上人》)

  在韜光庵,曼殊夜聞鵑聲,不由觸景生情,感慨萬分,自《蘇報》案後,反清輿論 頻遭扼殺,革命黨人四散避難。光復會同人徐、秋諸賢達壯志未酬身先死。他心緒煩悶, 歎息不止,情不自禁地思念起兄友劉三,於是,在《天津橋聽鵑圖》畫稿外,再繪《聽 鵑圖》,記識曰:“昔人天津橋聽鵑詞雲:‘最可惜,一片江山,總付與啼!衲今秋弛 擔韜光庵,夜深聞鵑聲,拾筆圖此,並柬季平一詩,曰:劉三舊是多情種,浪跡煙波又 一年;近日詩腸饒幾許?何妨伴我聽啼鵑!’。”

  曼殊在白雲庵、韜光庵流連了一個月左右,忽接金陵梵文學堂楊仁山信函,邀任該 校教席,於是,匆忙束裝,於十月上旬,離杭返滬。

加入南社,又一次遊歷西湖

  1910 年 6 月,曼殊接到柳亞子函,邀入南社,說道:“棄疾(柳亞子)蟄居鄉曲, 每以無聊為苦,去歲為天梅、佩忍慫恿,乃有南社之創,輒望吾師助吾張目,耿耿之懷, 諒不見拒。昔人有雲,‘不為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所知文字無靈,而饒舌不 能自己,惟師愛而憐之。”

  1913 年冬,曼殊又一次抽身與李一民、張卓身同遊西湖,他們尋訪友人陳讓旃於西 湖圖書館。此時,天寒地凍,大雪紛飛,恰好南社同人陳去病邀請曼殊及數挈友,暢飲 于秋社,秋社地處西冷橋畔。

  曼殊應邀前往,未料,席上多有達官貴人,他以不耐應酬為由,而中途辭席,轉而,一人獨自前往壺春樓小酌,盡興而歸。此次曼殊到訪,又一次見到了西冷橋堍之蘇小小墓 亭,撫今追昔,感慨萬千,即以蘇小小為題,賦詩一首,曰:

何處停儂油壁車,西陵終古即天涯;
拗蓮搗麝歡情斷,轉綠回黃妄意賒;
玳瑁窗虛延冷月,芭蕉葉卷抱秋花;
傷心獨向妝台照,瘦盡朱顏只自嗟!
在杭期間,經沈鈞業、龔寶銓介紹,曼殊結識了馬一浮。

  一浮曾讀曼殊詩文,以為此人(曼殊)必為多情研麗之士,及相見,才知曼殊原是個 枯瘠羸黑似農夫(因久病之故),言談舉止,寧靜淡遠,卓有見地,饒有玄旨。馬一浮歎道: “其人固有超悟,觀所造述,知慧天發。非假人力,惜玩世自放,餐啖無禁,複好作綺語, 卒以傺死,故不免雋傷其道耳,”(《讀曼殊》柳亞子編《曼殊餘集》)。

曼殊之西湖絕唱

  在《斷鴻零雁記》中,曼殊寫道,:餘素慕聖湖(西湖)之美,今應順道酬吾夙願也。 既至西子湖邊,盈眸寂樂,迥絕塵寰。

  余複泛瓜皮舟,行茅家埠。既至,餘舍舟,肩挑被席數事。投靈隱寺,即宋之問‘樓 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處也。

  另一部作品《碎簪記》是他寓居新新旅館時寫的,文中江頭觀潮,斷橋孤山之景,以 及湖山邂逅,情腸綿綿之意,皆因西湖而生。讀後,其眷戀西湖山水之情,躍然紙上,令 人難於忘懷。

  1917 年二月,曼殊最後一次到杭,健康狀況大不如前,病魔追隨,隱覺歲月無多,人 生已近晚唱,故而,將身體與靈魂頻頻沐浴在湖風之中,如此大好湖山,多麼讓人眷戀! 可以說,曼殊一生鍾情西湖,到過杭州十餘次。在《碎記》中,他寫道:“(吾)徘徊於 南樓之上,鐘聲悠悠而逝,遙望西湖,風物如恒。計余前後於此凡十三次,獨遊者九次, 情不自勝矣!”

  其時,曼殊患腹疾,纏綿不愈,虛弱至極,已手不堪握筆了。1918年春,病情驟然加劇; 五月二日,曼殊辭世。

  民國十三年(1924),中山先生聞訊,遣吳江陳去病到杭,葬其遺骨於西湖孤山之陰。 註:平智礎,紹興清涼橋人,與陶成章交好,入光復會。參加攻上海之役。辛亥革命後任 浙江於潛縣縣長。

  許嘯天(1886-1946),名家恩,字澤齋,號嘯天,浙江上虞人。早年投身於民族革命, 著《越恨》記其始末。創辦《眉語》月刊,躋身鴛鴦蝴蝶派之列。熱心於戲劇,撰寫劇本: 《明末遺恨》、《黑籍冤奴》等。

( 龔玉和╱杭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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