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與國產老影片初識
上世紀四十年代中晚期,對於浙江老百姓來說,電影還是新奇時髦的玩意兒。很羨慕上海人的電影享受,何況如筆者年少幼兒,所以第一次上海看到電光影戲印象深刻,心靈十分震撼。那時節我們居住在模範?居民社區,那裡是浙江金融界人士聚居之區域。即舊時猶太鉅富之哈同花園對馬路,也就是如今延安路展覽館對面。一天傍晚居然被大表兄帶到東邊陝西南路口,那幢童話世界般的富於色彩,且有尖屋頂的大房屋--馬勒別墅,平生第一次看到了電影。那裡有很多洋人,內中一位盲人老先生,被眾多年青人禮讓其間。他是曾來家裡修理鋼琴的老爺爺。調音時只用一把鋼鋸片,並非什麼儀器,技藝高超。而且每次維修後,會為孩子們彈幾首動聽的西洋樂曲,所以大家都喜歡這位慈祥的老人。大人們說他是猶太人,很有學問的;另一大群白種人必定是白俄,因為帶頭的那家子,在鄰近里弄口開設個小攤店,除了賣糖果、麵包外,還出租小人書連環圖畫。內中便有那晚看映的同名故事《火燒紅蓮寺》。店中的麵包與別店軟軟口味不同,都是又大又硬,用長刀割切再賣給別人。被稱作俄羅斯黑麵包,嚼起來特有筋道。至於那晚人群中少數幾個皮膚黝黑的高鼻頭,是紅頭阿三印度人,似很被邊緣化。那集會好像喚作羅宋俱樂部或者俄羅斯俱樂部也未可知。似乎還有很多其他國別洋人。那時代民間社團活動是不需要登記申辦的,所以很難再考據其確切的名稱了。但很多族群界別的人能自由文化交流,實在是很有意義的事。那晚放映的便是鼎鼎大名的滬產片子《火燒紅蓮寺》。劍俠們飛來飛去,女俠甘聯珠兩指一點,一道白光取仇敵首級,梅花針飛刀光劍影,非凡神奇。故事情節則自己太過年幼,已沒有記憶。不料直至八十年代,筆者結識了忘年交九旬老作家章克標先生,他偶爾講起與摯友邵洵美在滬上創辦時代書店掌故。說有一回與書店朋友,順路到也是作家的向愷然居所坐坐。這位向先生即是寫《江湖奇俠傳》的平江不肖生。寒暄間提及依據小說中一節故事,早年被明星公司張石川、鄭正秋拿去,拍了武俠片《火燒紅蓮寺》賺了不少錢。可是並未給向愷然多少,所以就不再理會他們。反正向先生自己的書賣得很熱銷。他寫故事的情節接二連三,無窮無盡地延伸,早已形成一個虛擬武俠世界。創作起來怕遺忘弄錯,竟在牆上書寫角色名字,樹枝般椏樹滿目。每每作者自己也容易弄錯。哪有閒工夫去對付鄭正秋他們,搞時髦電影編劇。
《火燒紅蓮寺》堪稱中國武俠電影開山傑作。當代海甯鄉賢作家金庸(也是章克標先生的學生)提供給影視的許許多多的武俠題材,實在是後來居上的盛況,更不必說而今中國功夫片,在國際電影、電視業界已形成中國特色的一道風景。其中上海歷屆影視節中也十分奪人眼球。
【二】一本可疑的默片
從前的電影,幾乎凡放映正片之先,都會添加一本短片。後來才知道,那晚上加映的即是電影史上非凡重要的經典。可惜筆者那時太年幼無知了。說它太經典,因為深刻影響著國產片的革命性、思想性和蒙太奇出神入化的手法技巧。這裡附帶一筆立此存照吧!
還記得加映的是黑白片,但不時飄揚的旗幟是紅的,許是手工染色。只見一艘大兵艦,開大砲。聲響是旁邊一台留聲機發出來的音樂,放映員還在旋律中間偶爾穿插,拿木片拍擊出聲響,配合炮彈爆炸鏡頭畫面。鏡頭裡連續顯示海岸石階上雕刻的石獅子。一個比一個大,特別是那獅子大開口,一個比一個長得兇猛。映現的節奏也一個鏡頭比一個鏡頭快。讓孩子們覺得十分可怕,但更深刻留在我幼小心靈深處,是另一組鏡頭。那是一輛嬰兒車從臺階高處失落衝下來,母親恐慌緊張的臉色,無知嬰孩的可愛笑臉,節奏越來越快的鏡頭切換--那小孩快要落入洶湧的大海。而可愛的洋娃娃還笑著,最後怎麼了?有人救她嗎?這個問號幾乎幾十年都無法解開。而電影銀幕上顯現的全是洋文,那歲月筆者是連漢字也在初級階段認字,根本無法讀懂。
因為傍晚,小孩們溜出去,是件十分嚴重的事。因此被家長、家庭教師訓斥,幾位幫傭、保姆反反覆覆議論了好些天。日後斷斷續續才得知那晚看到的加映片名叫《戰艦波將金號》,說是前蘇聯(當然如今早已知道即是後來中共中央檔正式命名為蘇修社會帝國主義者,中國人早有這個自信的叫法。)
故事情節發生在黑海北端塞瓦斯托波爾,原本是烏克蘭的國土,被蘇修社會帝國於1944年解放,1955年二月十九日又名義上劃歸烏克蘭蘇維埃。好不容易蘇修解體後,烏克蘭獨立。不料近幾個月俄羅斯支持分裂,公投一下又輕而易舉入俄了。故而再提起這部著名老電影,實在說不清楚,誰革了誰的命。好在如今旅遊俄羅斯、烏克蘭的人很多,那邊又解禁了極大多數從前保密見不得人的歷史文獻。便可以解開謎團了。尤其像高曉松、之“綜藝>大陸>脫口秀”(優酷出品),以及國家網路視聽公共服務平臺《中蘇外交檔案解密》等等,和全球各大研究機構都有真實的歷史文獻可查。能從正反面弄清楚這部著名導演愛森斯坦剪輯拼湊的蒙太奇典型著作。筆者雖然外行,而有緣在上海舊時接觸到這本老電影。覺得奇怪,是因它太著名了,一直是我國各電影院校專業的教材專著,和電影文化交流的史證。所以拙作當作一點舊“新聞”,附記於此。
而真正讓筆者可以回憶起的還是國產老影片,就是那明星公司攝於1928年的《火燒紅蓮寺》,那才稱得上真正當代武俠功夫片的源頭名作。但不知何故,筆者幼少時,已成為家長、老師們嚴禁的作品。當然私下裡大家還是津津樂道的。1949年之後更加禁止放映了。想來那時代使用的並非安全膠捲,恐怕放映時,燒毀了極大部分,難有資料存世了。但它是應該成為上海電影史上十分成功之著作大片的。
【三】家中的小放映機
電影,或者又被市民叫作影戲,而且還有老人呼為電光影戲者,那是被視作鄉下人,土裡土氣的。然而,真實的歷史文獻上,確實很長一個時期,以書面文字記載為:“電光影戲”這個名目。例如,1941年版《上海指南》,據說還是梁啟超為商務印書館編印的出版物。其卷五“食宿遊覽書場書樓妓館唱書及長三”條目之十八頁右上角,記載“外國戲院”中即載明“……北四川路則有亞保羅,海甯路則有維多利亞,又皆兼演電光影戲。……”云云。但同頁中間章節“四影戲”的敘述文字,倒以“影戲”名之。筆者而今特複印附圖以饗讀者正名之。因為年齡關係,筆者喜歡的國產老電影,還是以動畫印象最深。
記得抗戰勝利之初,有位浙籍長輩因病入住上海西郊的“虹橋療養院”,那裡的建築外形如茅草房,內部則全新洋房建築設施一派洋氣。一天大批前來探病的親屬友人,在戶外草坪上舉行幾十米長桌西餐會。廣闊的院界籬笆上,牽牛花間夾繞著番茄枝,結著紅黃綠各色小果。因彼時上海菜場上根本沒有番茄這個品種,所以小朋友摘了不少,那果形只如現今水果店看到的,比葡萄大些那樣果品,那年月人們只能從美國畫報上看到,十分新奇。而更新奇的是,家叔取出剛從美國買來的八毫毛小型無聲電影放映機,給大家開啟了家宴後的新娛樂節目。其實是因為前次小孩們傍晚溜出去看電影之故,以為事態嚴重,因家中自備一台放映機,可哄住孩子們,傍晚不許出門,庶可安全太平。放映的全是動畫片,增加了小孩家中看電影的新遊戲。除了外國的米老鼠、白雪公主、綠野仙蹤外,有一本國產動畫片,最令孩子們吃驚,內容是表演一隻小白兔,誤食了當年鋪天蓋地傾銷中國的西藥維生素,居然一下子長大了。愈來愈大,最後大得把屋子也撐破了。其成功的商業宣傳效果,則是從此家中每天硬塞給小孩各種各樣維生素藥片。雖吞服痛苦,但想自己從此可能會突然長大起來,也便產生了些美好的嚮往。據說這個動畫片是上海什麼電影公司為藥商贊助投資製作的。宣傳效果不錯。
因為家鄉海寧小地方,早有幾位人士成了上海電影業界名人。其中最著名的則是史東山(1902~1955)。因為海甯縣治硤石小鎮,原只兩條主街道而已,故家宗親間多有世交戚宜,幾乎都有些認識交往。家叔們與史東山他們,搞電影行業人中很多熟頭人,時常可以方便地借用些短片,拿回來映給孩子們看。抗日戰爭勝利後,上海住宅新建於福開森路巨泊萊司路,即後之安福路東端。宅前屋後草坪很廣闊。每逢家宴,即方便在草坪或廊簷支張銀幕放映電影助興。那時候這地段居住不少電影、戲劇工作者。便托浙江熟悉人士捎帶來短片膠捲。其中有一次,竟是張駿祥先生順便送過來,這才知道,他家就住在我們東邊緊鄰的古福新?中。
【四】老電影雜憶連結
孩子們好奇,常乘大人不注意,拿起膠片對著亮光細看,怎麼也弄不明白,這些一格一格畫塊,尤其那些動畫人物如何從放映機中鑽出來上銀幕,而且能活動起來。進一步便幻想,自己如何有一天能夠進入卡通世界,那將何等神奇開心。誰料到不幾年後,家叔聽到市面消息,帶領筆者去一個地方,那裡正為拍攝《三毛流浪記》,招聘主角小演員。初步考核通過了,從此晚間睡夢中,常覺得自己變成那隻大得撐破屋頂的兔子…白天則更積極配合家長,服用維他命藥片。然而日子一天天過去,始終沒能入選去片場拍攝。成了少年時代難忘的遺憾,心中十分羨慕後來真正錄取的那位姓王小朋友。一、二年後,影片正式公演時,央求大人去觀看了好幾遍,就是沒可能見到那位有幸飾演三毛的小朋友,大約就釀成了如今所謂粉絲夢想了。世事難料,1995年11月10日,漫畫大師張樂平先生故鄉,紀念館落成暨銅像揭幕典禮在海鹽舉行,文藝界、美術界名賢畢集,筆者承蒙不棄也忝陪末座。雅集隆重,特請東方電視臺袁鳴小姐司儀主持。宴席上她向我同席鄰座老者敬酒,高呼其為三毛大哥。原來這位先生就是當年主演三毛的演員王龍基。因早年拍攝電影關係,王龍基從小常去五原路張榮平、馮雛音夫婦家串門,近年袁鳴也多次在馮雛音家認識王龍基。而張家歷來把王龍基喚作三毛大哥的,便有了這個習慣性尊稱了。她說,張伯伯筆下的三毛形象精神狀態,半個世紀後依然和今天到會的少先隊員們一樣,活潑可愛。此話既指雕像中的小三毛,也喜賀三毛大哥神態康福。臺灣作家三毛遺著中曾說過,“張樂平先生有七個孩子,樂平先生說,而今因為我加入了他們家庭,他的七個孩子,等於音符上的七個音,而我是那個高音哆,譜成了一條愉快的音譜。”那麼袁鳴口中的三毛大哥,應是那個低音哆了,真是一組天成妙趣的音階。席間有了美女袁鳴的到來,平添了幾代三毛形象陪伴成長的人們之歡聲笑語。王龍基還送給我一張名片,名片上印著1981年張伯父為他畫的三毛像。題誌曰:“龍基弟留念 辛丑年初夏 張樂平畫”我才知道這位上海電影家協會會員,居住地在延安中路955弄,距當年我少兒時曾住地那麼相近,這大概也是筆者與上海老電影之緣份吧!
(高健行∕海寧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