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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省旅台灣同鄉聯誼總會
方言學者關注海甯土白音容長存

高健行

  浙江吳語分區之海甯硤石方言變遷,很有些可以記載的東西。這不但是越頭吳尾區位使然,而且這個小小的古鎮近現代出現過幾位元文化學人,關注過這裡的城市方言研究動靜。單是筆者親身經歷,或者耳聞的方言論述趣聞掌故,也確有些可以記敘的回顧,可以貢獻給今天吳方言及非遺文化研究學界參考。
  硤石話是海寧方言的代表性地方話,從學科專業層面來說,近二三十年來,隨市鎮的經濟文化變遷,專業的調查研究不算多。1995年12月出版的《海寧市志》中第三十三編《方言》,本由杭州大學傅國通負責編撰約四萬字數;次則有湖州師範學院蘇向紅著的《海寧方言聲韻調之研究》,發表於《湖州師範學院學報》1999年第四期。其實該文部分內容選自俞允海、蘇向紅合著的《浙北吳語聲韻調研究》一書第九章“海寧話聲韻調研究”。而且收入了海寧話音節表,記音以硤石話為准,並列出詳細的聲韻調對應於普通話語音之對應規律。原杭州師範大學徐越著《浙北杭嘉湖方言語音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7年5月出版),內容也涉及海寧方言。不過由於該書在具體方言採集時,海寧點的發言合作人,本是斜橋鎮郊村人,故未能準確反映硤石話語音。再難得的如《中國諺語集成浙江卷》,也承不棄,收錄了少量的諺語,但總是語焉不詳。倒不如海甯當代學者中,早就關心這方面的問題,並且留下了一些故事,也許也會成為百年後的可貴史料。
  鄉賢吳世昌先生(1909—1986.8.30)是一位當代著名詞學、紅學大家。學播英倫及首都學術界。長年遊學他鄉,在文史學界早負盛名。但他的心永遠懷念故里山川人物,不忘故舊鄉音。文革後,家鄉一位子侄輩旅行進京,吳老接待他們,十分高興地聽著小輩們鄉音方言的說話。但他還不很滿足,便自豪地說起比子侄們更純正的硤石話。居然大發議論道:硤石口音隸屬吳越語系,卻又有其地域特色,堪循訓詁音韻學原理探求深入,也大有學問可做。就連小鎮東南河與西南河兩條街,都存兩類各異的“語系”。當日聞者不信,吳世昌便笑著娓娓道來,說是譬如西南河人講這幾句話:“杜寒橋(正名大瑤橋,今猶存)頭一隻船(音才cai),船老大手裡捧只碗(音彎wan),碗裡廂一隻蝦(音孩hai)。”到了東南河居民口中則變成為:“蘆菲匯浪一隻船(音傳cuai),船老大手裡捧著碗(音宛wan),碗裡頭一隻彎轉(故鄉俗語蝦的別稱)”。說得聞者十分驚訝。此事後來有人問他,是真的嗎?他告訴別人,這是最近從一篇報刊文章中,讀到紀念鄉前賢朱起鳳先生(1874-1948,也即吳文祺之父,父子都是語言學大師)的文字中見到的。乃朱老前輩當年笑話之一,但卻十分有道理。那天,吳世昌先生,從鄉音中得到了不少慰藉與快活,便脫口而出:“I Left home Young .I rcturn old , Speakingas then, but with hair grown thin……”再用標準的硤石土白吟詠給大家聽:“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
  而他這裡所提到的那篇紀念朱起風的文章,即是筆涉遠離故土城鄉,那些在外邊發跡衣錦還鄉人的掌故。說他們總是回硤石的第一個早上就來宜園茶店報到。可省去了去各位鄉黨父老府上一一拜望,與熟人均可碰頭。連外部世界有友人來,也都極願陪帶來宜園介紹給眾鄉親。當年胡適為徐志摩與陸小曼的婚事,也曾到硤石向徐老太爺進勸,小住兩天。徐志摩父親徐申如便把胡教授帶到宜園吃茶。胡適是大名鼎鼎的。茶博士碰到這洋博士,自然分外殷勤。終於求得胡先生揮灑一通。題寫的墨寶,據說是錄汪容甫贈家鄉一茶館的妙對:“一間東倒西歪屋,幾個南腔北調人。”其實硤石宜園堂皇得多,這舊屋至拆遷前尚存于張宗祥紀念館左近。當年成了小鎮上三日三夜熱點新聞,茶室書場酒館增添了火爆談資。朱丹九與胡適早已熟識,自然有一番應酬。鄉民旁觀便瞠目結舌。因為連胡博士也拜服朱老夫子的淵博,他認為“朱先生是一個有方法、有創見的學者……給了我們許多訓詁學方法的教材。”胡適離硤後,茶室中有人對朱丹九說:“洋博士在海內外研究十分宏豐,你窩在這裡硤石小地方,能做什麼研究呢?”朱老便開玩笑地答道,我講給你們聽,你們也聽不懂,自然只好不講了。茶客中熟人便故意激他:“胡適才是真博士、研究家,你有什麼可吹的?”朱丹九拗不過眾口,就隨便說了個笑話。他說:“硤石口音聽似相同,然而循音韻訓詁之學深究,可大有學問哩,你們信不信,小鎮東南河與西南河兩條街,便存在兩大“語系”……“不信、不信。”眾人有意再三激他。朱老夫子只得娓娓道來:胡謅了上文吳世昌引用的那段方言鄉音。當年眾人聽得大笑不已。見朱老夫子當日特別興奮,肯說笑話,有人便乘興追問:胡適是徐志摩的好朋友,他十分推崇徐志摩新詩,徐志摩還用硤石土白寫新詩。(詳見《第六屆國際吳方言學術研討會論文集》316頁拙論《新詩的方言實驗語音實例-----徐志摩硤石土白詩簡論》)你會不會做新詩?朱丹九在情緒亢奮中說漏了嘴,便又胡謅出兩句調侃:
  “毛家煙囪裡廂一縷煙,沖到天朗就勿見“
  眾人聽了又一陣哄然大笑,幸虧正好徐志摩父親徐申如不在場。否則不拘小節是有傷大雅的。但朱老的風趣說笑,永留在鄉人的記憶之中。雖他晚年生活清貧略勝孔乙己,然則逝世後開喪出殯,倒大為轟動小鎮。窮街僻巷冠蓋相屬。素車白馬,塞衢阻巷。耄耋拱冬、西裝革履、制服長衫拱立兩廂,盡是高朋摯友,或他鄉桃李。人群談話議論中全是硤石方言吳語越韻。當年硤石鎮長假借師生名義,執哭喪棒、披麻戴孝前驅開道,以為榮耀。初,墓葬頗整肅,石桌祭壇前顏曰“故鄉耋老”幾字。近年曾為他修訂過年譜的陶菊隱先生嘗言,朱氏《辭通》業已重新再版。不知新舊版本故鄉文化教育各部門有否收藏珍庋。
  上文所說是舊時學人學者對故鄉海甯硤石方言的珍惜之情。到文革浩劫後,《杭州大學學報,增刊出浙江吳語分區》(1985年9月)竟又載入了海甯硤石方言的記音。還引起了另一位鄉賢老前輩語言學家、書畫家孫功炎先生的關注。他覺得跟他掌握的硤石鄉音相差太遠了,想要另著一篇《硤石方言》來糾正。孫功炎筆名玄常,1913年 1月出生。祖籍海甯黃灣。明末避倭寇一支遷徙至硤石伊橋,其祖申甫為清代詩人。其父孫仰峰是鄉土教育界詩文學者,抗戰後寓上海。孫功炎秉承家學,專攻藝文,亦善詩畫史書。陳獨秀原江津墓碑即其手跡。遺著有《據幾曾看》存世,王世襄贊其功力“不下黃賓虹”。早年曾得呂叔湘推薦給人民教育出版社社長葉聖陶。任中學《漢語》《語文學習》月刊編輯,得受同室呂叔湘、張志公名家親切教導,攻克音韻學、複受教于魏建功、周祖謨兩位音韻學大師。惜1957年被錯劃“右派”。熬過浩劫,應馮其庸之邀,到北京人民大學作研究生指導,開課講授《左傳》,常座無虛席。又因為失落體制內戶口編制,只能重返晉南原“右派下鄉”戶口屬地,受應城師專禮聘顧問。他對故鄉海寧的城鎮方言土白仍深深牢記在心。然而這位被我國頂層語言學大師稱頌的“儒宗懿範藝海明師”的老學長。為研究吳語分區之硤石方言變遷事,曾特意去中國人民大學胡明揚教授辦公室,砌搓研討硤石方言的問題。因為胡教授是海甯毗鄰的海鹽人,為海鹽縣編著了《海鹽方言志》(浙江人民出版社1992年5月版)當日十分謙虛地留下了玄常先生自己剛起的初稿《硤石方言》,仔細拜閱。玄常此論著的目的,即是針對1958年 9月刊發的《杭州大學學報增刊浙江吳語分區》。他們學校採用的都只是1958年大躍進時期,由沒有學過方言學,也沒有經過聽音記音訓練的大學低年級學生“調查”得來的。而更可惜的又是玄常先生自己幼少時,因並非在硤石鎮上生活,掌握的也是只是近郊的伊橋鄉音。例如硤石方言一大特色就是發音中沒有【y】韻母。若“雨”字讀為yi,“君”字讀作jin。因而胡明揚建議玄常先生,有條件時,再請世居海甯硤石的故老耆宿配合作發音合作人,作些基礎性的各點音系原始調查。更可惜的是天不由人,玄常老先生不久又離開北京去第二故鄉晉南終老,無法完成夙願。
  胡明揚教授,因參加“王國維先生誕生 130周年學術研討會”,受邀返回海甯硤石出席。席間筆者也有幸親接聲欬,得受教益。因為那時海甯的年輕學者姚若豐老師,正在寫作《海寧方言志》,貢獻其積累十多年的故鄉方言資料作為主稿藍本,終將成為後於2009年 4月成書,出版的《海寧方言》的撰編人。因而還在多方收集採錄方言資料或研究散論。筆者忝在世居海甯硤石,承蒙不棄也分別就語音部分和詞彙,他專程來編志辦公室,找我幾次審讀發音。加之胡明揚教授在此前一年也認真審閱過他的初稿。因而我和胡教授席間多所談資,自由研討。胡教授在隨機抽樣式考問我的方言發聲時,再三關照,凡逢韻母 yi及jin時須特別摘錄注意考校,切勿可大意。不過他又十分謙遜地講,我們這批長期居住硤石的人,“……說硤石話沒有【y】,可是市河東西兩邊不一樣,西邊有【-y-】介音,東邊沒有,一概讀成【-y-】,南邊和北邊也不一樣。這次還見到了已經正式出版的《海寧市志》(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5年版)中的方言編,這是請杭州大學的方言專家寫的,當然和《浙江吳語分區》的內容大不相同,基本沒有問題。
  我聽著順勢對胡教授講了一通拙著《吳語實驗語音學研究的寶貴資源》(詳見第七屆國際吳方言學術研討會論文集《吳語研究》)觀點,利用舊唱片和儀器來驗證的音韻學願景。接談甚歡,也能比較深入細緻。甚至又提到了也是海甯硤石鄉賢學長的吳文祺先生(1901.2.29-1991.3.12)。那是因了先談及鄉賢名作家章克標先生(1900-2007年)晚年成了筆者的忘年交,得受他老人家許多教益。一天從復旦大學傳來消息,說吳文祺先生在美國旅途中,不幸逝世。觸動了九旬高齡的章克標先生默哀。章老告訴筆者,他們早在1917年于王國華(1887.5.17-1980.1.22字哲安,為王國維先生之同父異母弟)先生辦的暑期體育講習班上認識的。後來吳追求還是小學生的陳雲裳,因吳文祺到安瀾小學教書,才有了這段師生戀的婚事。雖然他與她都在年輕時熱衷於黨派爭鬥的政治生活。離婚後一個女兒吳嘉珍跟父親吳文祺一起生活。因為與章克標都曾經在上海暨南大學和立達學院教過書,所以時常又可以海寧方言彼此應酬交往聚集一起。內裡多有操海甯硤石方言者,連那毛澤東的年青時代小朋友許志行(1902.5.21-1983.10.11)也是操海寧方言的學人之一,他不帶一點湖湘雜音。宋雲彬當然就更是大嗓門的硤石方言談吐者。1949年之後雖眾所周知的原因,彼此難得見面。然而只要不期而至一二小聚,無不以鄉音交流。即便在吳文祺長時期編撰《辭通續編》完成其父遺著之時,仍能以流利的鄉音方言與家鄉人交流。章克標則幾部著作,常以方言鄉土白話造句構文。尤其親朋摯友中很有幾位愛好昆腔,每每按笛拍板時,總要提到幾部江南聲腔的劇種彈詞,無一不是典型的吳語方言範本,令人記住鄉愁。
  我和胡明揚教授那次海闊天空,追今撫昔談話中,主要還是圍繞近二三十年,甚至半個多世紀以來,城市化擴張變遷進程中,故鄉方言猶如我們每一個人珍藏的不滅的名片。隨便什麼人,都有濃得化不開的思鄉情結,而這中間的深刻思維,也只有以鄉音方言作為載體,才覺得親和貼切。返鄉覓舊巷,為尋故鄉音。我們一致認為,無論城市城鎮變遷如何強烈,而方言鄉音終歸是守望故國山川的“望鄉台”。難怪無論哪類信仰、宗教、習俗,都有關於望鄉台的傳說—--因為,人的心靈深處,望鄉是不可磨滅之企望,它必定在鄉音方言的守望與傳承中不棄不滅,團結著家庭、家屬、族群乃至故土家國。這正是我們設立“城市方言研究’內涵的重要主題之一吧。方言鄉音是無論城廓有機更新也罷,街道巷閭強拆炸毀也罷;是歷史進程的漸化,還是軍力財力逼迫也罷,方言鄉音在漫長的歷史時空和歷朝幾代人的腦海心胸中長留人間。是民族性、鄉土性最頑強的根脈,最最草根的糾結與延續。還是那次與胡明揚教授歡聚的會議間隙,談興特濃,竟談到了故鄉的”望夫山“。《海寧州志稿*山川》載:“望夫山,在崧山東一裡,即廟山之麓,……”相傳有海商失期不返,其妻登盤望夫,泣隕化而為石。嘉靖、康熙、乾隆各志均載,亦見《澉水志》。(崧山之名,據《重修浙江通志稿》稱:“……在海 寧、海鹽之間,曰高陽山,高二千九百十二尺,……西即望夫山,屬海寧。”歷史上更早的海甯文化名人,唐朝顧況留下佳句有雲:“山頭日日風和雨,行人歸來石應語。”後來筆者竟有幸親耳聽聞顧況三十九世孫,復旦近人顧易生(1924.12.—2013)教授也是用方言吟誦他祖上先賢的佳句。他在上海話中竟然依舊海寧腔十足,雖然也未脫淞滬上海話底氣。
  所有這些都旁證了歷代學人,以鄉土方言守望故國鄉邦的情感不斷。從本質來看,乃是文化親近認同作用,在生命的時間空間中的標誌或象徵。更因為方言作為人的文化,實是最最貼近民生之非物質文化遺產之一大部分。所以,作家鐵凝說:“語言最深沉最根本的地方,是文化和傳統的故鄉……句子音韻中感受到寫作(或口述者)的前世今生,”當然,這是作家、文化人的深沉的感受和表述。實際上,每個人一早醒來,張口說話,在絕大部分地域,絕大部分人群家庭中,必定只是以祖先父母傳承的方言土白,開始發聲說話。絕少有人會以標準官腔,作為睜眼第一聲語調去和同床同室的人,開始新一天的語言述說。所以筆者有這個自信,即認為方言土白,才是人類生活的常態,才是一無變態變質變味的思維常態。而且常常是最真實真切的語言邏輯,從思維的記憶體向無阻礙的外部居住空間連結。吳方言研究研討的民生民本深刻價值,即在於此。更何況江南,特別是錢塘江、甌江、閩江流域的浙閩山區,更是“五裡不同音,十裡不同調”不同人群不同界別階別,都有著百姓小族群之通暢順利的語言心靈溝通與組合。更不必說鄉土情懷是深融在每個人的血液裡的,是比國界、區劃、人種、信仰,更且穩態的統變(Being and Becoming)足行千里萬里,最親的還是鄉土鄉音方言土白,最難割離的還是鄉愁,還是包含鄉音土白的永遠的眷戀。對於海寧方言近二三十年來城市化進程中的變化,以《海寧方言志》的正式出版,構成了一個階段性成果。該著 384頁十五章後附錄各點音系原始調查表格;發音合作人情況;標舉例;方言聲韻調之研究及文獻目,匯成皇皇巨著。雖則按時下文風、學風,它在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印刷時,封面署以體制內機關學會名義。封內又開列了十二人列名的編纂委員會和六人列名的編輯部。其實本地人都明白,編撰主筆海甯高級中學姚若豐,才是在大學本科學習中受教于導師,唯一練習過記音訓練,曆積聚十多年的調研,十多年辛苦地編撰編寫成稿本。當然後記中還記入其他參與者姓名,留告後世知曉。最後付梓有諸多貢獻的人名,也是很有參考意義的事。更何況當代學人學者關注海甯方言土話的音容長存故土鄉邦,令人難忘。尤其令人欣喜的是,海寧市檔案館已為海寧方言燒錄光碟製作永久史料保存。同時期廣電局也把這些材料列入數位電子資料庫,備為一般媒體的通俗親民的社會性人文資料。誠是海寧市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理應記錄在案的成果了。

 

 

(高建行/海甯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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