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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省旅台灣同鄉聯誼總會
陪伴母親最後的日子

申榮彬

  離家十年後的那個秋天,我回到了久違的故鄉。在那秋雨綿綿的日子裏,我總是夜半驚醒,再難入睡。窗外,夜雨浙瀝,打在院子裏幾棵深秋的樹木上,打在爬滿圍墻的南瓜和豆莢葉子上,沙沙地響。夜涼甚濃,墻腳下的秋蟲聲,已是很稀疏了,斷斷續續呻吟般唧唧著。透過古樸的木格窗欞,隱約看見窗外黑暗夜空的背景上,輕輕搖曳著幾條模糊的枝葉的黑影……
  在外漂泊的孤旅中,多少回,夢想著有朝壹日撲進故鄉的懷抱,傾聽親人的歡聲笑語,去山岡、去河畔、去壹切熟悉的地方,尋覓往昔的蹤跡,重溫讓自己魂牽夢縈的往事。現在,漂泊的浪子終於回來了,可我的心卻異常沈重——
  母親病了,病入膏肓。近兩年母親身體還好,唯右肩常常疼痛,以為是肩周炎,沒什麼大礙,誰知最後竟查出是肺癌,已是晚期,短短幾周裏,母親就被病魔折磨得形銷骨立,氣息奄奄。
  正是秋收時節,人們起早貪黑,在地裏忙碌著,時常連飯都顧不上吃。然而,半個月來,鄉親們在繁忙的勞動間隙裏,在勞累了壹天之後,抽空也要來我家看望壹下母親,坐在母親的病床前,說些安慰寬心的話,家裏終日充滿了濃濃的鄉情。鄉親們也都知道了母親的病情,但都不在父母面前提起,他們坐在床頭,握住母親瘦削的手說:“吃五穀雜糧的,誰沒有個頭疼發熱?什?都不要想,安心養病吧。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心裏不要著急,慢慢就好了……”
  母親越來越瘦,但精神還好,說話聽視和健康人壹樣。只是右肩疼痛厲害,疼起來時母親面色蒼白,難以忍受。既是絕癥,無法根除,吃藥打針都是些暫時止疼的藥物,這些藥大都對胃有刺激,隨著藥量增加,母親越來越不能進食了。她什麼都不想吃,勉強吃點食物,便要嘔吐;偶爾想吃點什麼,親人們便會想辦法買來,可不論什麼,母親只吃壹兩口便放下了。
  東鄰五大爺,是個老中醫,八十多歲的高齡,身板還很硬朗。他家裏開著個小小的中藥鋪,十裏八村的人有頭疼發熱的,或什麼疑難雜癥,登門求醫者絡繹不絕。他隔兩天便到我家裏坐坐,看看母親的病情,給母親號脈,然後回去抓幾劑中藥讓給母親煎熬。給他錢時,他壹口回絕:“都是自己壹家子的,拿啥錢哩!把藥拿回去,早晚熬兩次。把錢收起來……”他每次來看過母親後,總是說:“張信立是上輩子的老中醫,我就是跟著他學的醫。他對我說:給病人看病,主要是把病人調理得有胃口,要是病人能吃能喝,就啥病都沒有了!飯比啥藥都治病……”
  他給母親號過脈,說:“妳娘現在內熱太旺,食物就咽不下去,所以吃點東西就吐,得吃壹些涼藥。咱村西頭那口老井裏以前有鳳尾草,現在不知還有沒有?鳳尾草只有在深井四周的石縫裏才生長,拿出來見太陽就枯死,這種草大涼。找點鳳尾草,放在水裏熬,讓妳娘喝點看看……”
  十多年前,村民共用的那口老井,在村子西頭,臨著壹座小石橋,四周是茂密的楊樹林。那時,整個村子吃水都用扁擔去那口井裏挑水;井口用石板圍成方形,井深數丈,家家戶戶都有壹條長長的井繩。每天早晨,天濛濛亮,人們便擔著水桶,提著井繩,走向老井,熹微晨光中,寂靜的鄉村裏不時響起人們擔水走過的急促腳步聲;深秋落葉飄黃,石井四周鋪滿厚厚的落葉,踩著落葉去擔水,在涼爽的秋晨讓人覺得格外愜意;農忙時節,人們從田裏勞作歸來,來到井旁,用長長的井繩汲出壹桶甘冽的井水,痛快地飲壹氣,然後坐在樹蔭下的石板上,舒適地享受著那片宜人的清涼,嘮嗑著莊稼的長勢和壹些家長裏短……
   多麼親切的回憶!今天這口井仍在,只是沒人再來挑水了,井口已經荒蕪。我踩著 布滿青苔的石塊小心下到井裏,終於在石縫中找到了鳳尾草……
  母親喝過鳳尾草熬過的水後,病情果然減輕了,能多吃壹點,也不再嘔吐。幾天之內,母親居然顯得胖了點。全家人都松了口氣,全村人也都松了口氣。人們再來看望母親時說:“沒有治不好的病,有多少大醫院確診絕癥的,最後用偏方治好了。病不知道會好在誰手裏……”
  五大爺也更有信心了,說:“我先把妳娘調理得能吃飯,下壹步就著手用藥治她的病。”
  村裏人都以為五大爺治好了母親的病,見面說些慶幸的話。然而,這只是病危之人的迴光返照。幾天之後,母親突然病情加重,日夜躺在床上,連攙扶著坐壹會兒都支援不住,相貌變化極大,眼看著壹天比壹天瘦弱。兩個姐姐日夜守在床前,為母親餵藥餵水,端屎端尿。這時的母親已神志不清,別人來看望,站在床前,她也辨認不出;這時的母親已無法進食,每天只能喝壹點兒葡萄糖水來維持生命;這時的母親已經開始說胡話,她總是叫壹些早已死去的人的名字;這時的母親已經被病魔折磨得麻木了,她已感覺不到清醒時那種撕心裂肺的疼痛,只是覺得憋悶難受……然而,這時的母親還是牽掛著我,稍微清醒的時候,她總是讓姐姐打開衣櫃,給我取出我離家時留下的她為我存放了十多年的衣服,什麼顏色什麼質地放在衣櫃的什麼地方她都記得清清楚楚;這時的母親還是放心不下父親,她用微弱的聲音告訴父親:“以後不能再照顧妳了……”這時的母親還是惦記著家中的羊、園中的菜、地裏的莊稼……
  啊,母親,牽腸掛肚思念我十來年的母親!妳在彌留之際,艱難地挪動著枯如竹枝的左手,緩緩地? 起,努力想去摸床頭垂下的白色蚊帳,幾乎無法出聲的喉頭顫動著,含含糊糊地說,那是十年前妳為我存放在衣櫃裏的白色襯衣……
  啊,母親,我操勞壹生的母親!我坐在妳的床頭,感覺生命正從妳身上壹點兒壹點兒消逝,眼光已經發直的雙眼努力瞇縫著,奄奄壹息的生命正在那裏搖曳,仿佛風中殘焰,隨時都會熄滅;當我在妳微張的嘴裏滴進幾滴葡萄糖水時,妳顯得僵硬的臉上突然露出了笑容。母親啊,難道妳對我二十來年的養育之恩、十來年的擔驚受怕和殷切思念,就此滿足了嗎?
  母親,妳此刻躺的這張床,這張鏤刻著古樸花紋的結實厚重的木床,我記事時起,它就放在這裏,幾十年裏從沒有挪動過。那時,寒冷的冬夜,妳把我哄入被窩,為我掖好被子,便坐在紡車前,熒熒燈光把妳紡線的高大身影投射到墻上,我從不知道妳是什麼時候才放下手中的活計兒、才直起累得酸疼的腰背,我總是望著墻上妳高大的身影、聽著嚶嚶的紡車聲安然入眠;清晨,天剛濛濛亮,妳總是第壹個起床,為壹家人做早飯,黑暗裏傳來妳穿衣的窸窣聲,我躺在溫暖的被窩裏,望著從窗口瀉入的晨光漸漸把屋內照亮,望著床頭張貼的圖畫想入非非,直到妳忙碌歸來,把我的棉襖棉褲暖熱後為我穿上……
  此刻,妳躺在這張床上,躺在我兒時溫暖的記憶裏,呆滯的目光註視著床頭墻壁上張貼的圖畫,壹如兒時的我。圖畫張貼了幾層,從脫落的地方,我看見了兒時非常熟悉的那張:魯迅的雕像前站著壹群洋溢著青春朝氣充滿理想抱負的年輕學子,畫中人物的神情和姿態都融入了我的生命之中;外面那層是去年妳才張貼的:幾只可愛的小白兔在爭食幾片新鮮青菜葉子——去年妳在用圖畫裝飾墻壁時,也裝飾著對生活的希望,僅僅壹年之隔,卻病入膏肓了,壹年的時間竟會讓壹個人的希望破滅、生命終結!這些凝聚著漫漫時光的圖畫,是否勾起了妳對漫長壹生的回憶?讓妳想起了那遙遠的寒夜和清晨?想起了嚶嚶的紡車和以後讓妳備受思念之苦當年在妳慈愛的守護下就躺在這張床上熟睡的小兒子?
  此刻,我守護在妳的床前,像當年妳守護我壹樣。可是,當年妳懷著喜悅和希望,在守護著壹個生命的成長;我今天卻懷著悲哀和絕望,守護著壹個生命的終結。
  昏迷的沈睡中,妳突然驚醒,吃力地 起枯瘦的手搖動著,仿佛失足跌入懸崖時想拼命要抓住什麼,驚恐地叫著我的名字,要我趕快攙扶妳,說就要摔倒。母親,妳壹直都是這樣安靜地躺著,並沒有移動壹下;那是妳的靈魂要飄逝嗎?母親,妳的生命在如大理石雕刻的瘦削軀體內,此刻正進行著怎樣的痛苦掙紮呀!我禁不住潸然淚下,急忙緊握住妳? 起的手,壹遍遍呼喚著妳。然而,縱使以生命為代價,也不能將壹絲活力註 入妳被病魔折磨得奄奄壹息的體內;縱使以生命為代價,也不能為妳減輕壹點臨終前的痛苦;縱使以生命為代價,也只能眼睜睜看著妳眼中的生命殘焰在逐漸黯淡、熄滅……
  親人無微不至的關心和照顧無法將妳留住,妳終於還是走了。走時,間或昏迷的神誌異常清醒,對身邊發生的事情知道得清清楚楚,只是無法說話。妳不願離去呀,母親,在這個世上妳還有太多的牽掛!病床上妳壹直在等待著,等待著病情好轉,以便用自己的勤勞再度支撐起這個妳支撐了壹輩子的家!這個家因妳而存在,妳給這個家帶來了生命和生機,這個家就是妳的生命,妳至死也放心不下!妳彌留之際的最後壹個願望,就是想到院子裏再看壹看,看看妳親手栽種的果樹、看看妳餵養的雞和羊、看看妳熟悉的小院中的壹切……
  母親走時很安靜。九月二十壹日上午,有兩個鄉親來看望,她們坐在母親的床前,輕輕呼喚;已經兩天無法說話的母親竟然答應了,那壹聲應答清晰而響亮,與瘦削的病容極不相稱,讓身邊的人都吃了壹驚。她倆走時,還俯下身子對母親說了壹些安慰的話。母親靜靜地聽著。親人們把她倆送出大門,回來時竟發現母親也隨著她倆離去了,就這麼安靜地永遠離去了,神色安詳,就像平時入睡了一樣……

 

 

 

(申榮彬/ 鶯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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