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高齡90歲的新加坡資政李光 耀氏出版了一本巨著,書名為「one man’s view of the world」,內容暢論世界主 要國家或地區之情勢,深具洞察力,立論 客觀並富有遠見,為一本極有參考價值的 書。所以為各國所重視,一時洛陽紙貴。 對於國際知識貧乏之華人社會而言,這本 書非常有助於我們對於當今世界政經局勢 之瞭解。原著係以英文撰寫,除了新加坡 的華人外,能閱讀英文原著的華人並不多 。為增進華人社會對於國際政治經濟及其 未來發展方向的認識,擴大此書對華人的 貢獻,老友高希均博土所主持的台灣遠見 天下文化出版公司,特邀請周殊欽、林琬 緋、陳彩霞及顧耀明等四位專家,將原著 譯為中文,並將書名譯為「李光耀觀天下 」,已於2014年七月在台北市出版。我承 前駐沙烏地大使葉家梧兄告知,即請女兒 在網路上為我購得此書,先約略翻閱,再 細加拜讀,增添了不少我對國際現勢演變 的瞭解。 　　

　　李光耀氏曾經是新加坡的開國領袖, 他在1959年成為新加坡自治邦政府的第一 任總理,並在1965年帶領新加坡走向獨立 。將新加坡由馬來半島南陲外的彈丸小島 ,發展成為太平洋上舉足輕重而能為世界 提供有效服務的重要小國。至1990年他卸 下總理職務,在內閣擔任資政,至2011年 才正式宣布退休。他豐富的從政經驗及與 世界各國重要領袖交往的卓越成果,使他 成為享譽國際的政治家。在當今世界領袖 中,尚無一人可與相比。因此他的書「李 光耀觀天下」,就顯得特別珍貴而有可讀 性。

　　全書共有11章,先論中國,再依次分 析美國、歐洲、日本、韓國和印度、東南 亞(馬來西亞、印尼、泰國、越南、緬甸 ),然後剖析新加坡及中東,並縱論全球 經濟,能源和氣侯變化,最後報告他個人生活點滴,並公佈一段他與德國前總理施 密特在2012年 5月訪新加坡時的對談記錄 。全書各章內容,李氏都請新加坡海峽時 報編輯團隊詳加討論,提出問題由李氏一 一作答。這些討論紀錄,亦都附在每章之 末,使全書內容更豐富而更具參考價值。 書中沒有涵蓋的地區及國家亦有不少,如 非洲、中南美洲及大洋洲各國。對於台灣 ,書中亦沒有專章討論,只在論及其他國 家相關問題時,於字裏行間一提即帶過。 全書重點在第1至5章,評述中國、美國、 歐洲及其他亞洲各國的現況與未來展望, 約占全書三分之二的篇幅。

　　三十多年前中國在鄧小平領導下,開 始實行改革開放而崛起,現已跨進世界經 濟大國之列,不久將可超越美國而成為世 界第一的經濟大國。但李光耀認為中國雖 漸趨富強,西方傳統的民主政治,不會在 中國出現。因為歷史文化使中國人相信, 一個強大的中央政府,會帶來一個和平繁 榮的國家,所以在政治上它將會走自己的 道路。中國不是一個新的強國,而是一個 正在復興的古老強國。在中國文化中,人 治高於法治,做事缺少法律或治理制度是 其弱點,所以中國政治體系很難發揮最大 能量,但它將擁有一個強大的中央政權, 成為可與美國抗衡的世界強國,會逼使美國在西太平洋上的勢力後退。中國目前的 政府領導者已不再是共產黨人,而是實用 主義者。他指出中國前四位最高領導人的 獨特印記:毛澤東是不斷革命,鄧小平是 改革開放,江澤民是鞏固發展,胡錦濤是 和諧社會。李氏此項評述,頗為中國民眾 所認同。他認為當前在習近平領導下,中 國面臨最迫切的問題,是如何處理效率低 落的國有企業,以及如何將出口導向經濟 轉變為以國內消費為導向,因此財富必須 有更加合理的分配,包括地域間及行業間 的分配在內。經濟成長的成果,必須惠及 所有的人,否則安定繁榮的日子就不會持 久,中國的強國夢必將受到挫折。

　　李氏對台灣有四點觀感,散見在書中 各處:一、台灣的地位已在開羅會議時確 定。二、在可預見的將來,台灣之安全會 受到美國之保護,但大陸不會永久放棄台 灣。三、肯定台灣早期經濟發展策略之成 功。四、新加坡建國初期台灣所給予之必 要協助,他深表感激。據說李氏曾訪問台 灣多達25次以上,創下外國領導人訪問台 灣的記錄。　　

　　美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時,利用其地 理位置與國力之優點,並充分發揮與英國 同一語言之強勢,順利接替英國成為西方 民主國家的盟主。在亞洲戰敗日本後,美 國的勢力更擴至全球。李氏認為美國基本 上是國際的一股溫和力量,對占領新領土 不感興趣,韓戰、越戰和伊拉克戰爭就是 好例子。不過隨同中國的崛起,中美兩國 在西太平洋地區之競爭將不可避免。李氏 以為不管中國今後如何強大,都不會有能 力將美國完全排擠出西太平洋。所以亞洲 國家會選擇既要搭上中國經濟快速成長的 列車,也不會切割與世界其他國家的聯繫 ,尤其是美國。美國的成功在於它有活力 十足的經濟,而關鍵在於它能吸引並留住 人才,多年來它已吸收了許多亞洲最優秀 的人才為其效力。美國競爭力之另一來源 ,是遍布全國各地設有相互競爭而卓越的 主題研究中心,每一中心都有其獨特之研 究重點,其研究成果推陳出新,互相啟發 ,可為企業開發新產品和新市場,使其不 斷成長茁壯。或為國家研發尖端軍事科技 產品,提升國防實力。其他國家的研究中心,無論在數量上或質量上,都難與美國 相比。中國在留住人才或吸引人才方面, 還須多作努力,才不致落居下風。不過美 國自成為世界超級強國後,就好藉其強大 的國力,介入並干涉他國事務,欲將自己 的制度,強行推銷予對方,常乘興而去敗 興而歸,弄得灰頭土臉,這是美國過度信 賴自己武力的結果。今後如果遇上印度或 中國等地大人眾的國家,美國的干預將會 註定無用武之地。在可預見的將來,美國 的擴張會漸漸陷入困境,但其優勢仍會繼 續存在,不會一時失去其國際地位。　　

　　歐洲從兩次世界大戰的破壞中崛起,? 動歐洲一體化的進程。1951年簽訂巴黎條 約,成立歐洲煤鐵共同體,1957年建立共 同市場。冷戰結束後,共同市場演變為歐 盟,如今會員國多達27國。人民和物資可 以在會員國間自由通行,在政治與經濟上 ,是人類史無前例的大融合,成果彌足讚 美。一個整合的歐洲,在經濟上會擁有更 大的影響力,在國際事務上亦會有更大的 發言權,抬升了歐洲的國際地位與實力, 使歐洲更加強大。但歐盟終究只是一個名 義上的融合體,無法和單一的強國如美國 、中國或未來的印度相比。大部分歐洲國 家終將淪為世界舞台之配角。在歐盟中有 17個國家採用歐元,在貨幣政策與財政政 策仍各自獨立而無法統一之現實狀況下, 實行歐元的風險極大,若一國犯錯,就要 全體歐元國家承擔後果,人民可能不甘損 失而群起反抗,使歐元制度崩解。總之, 歐元制度的前途,至今尚難定論。在李光 耀氏之眼中,對歐元之未來似略偏悲觀, 可能因此削弱歐盟的團結力量。　　

　　日本在1945年戰敗投降,由美軍占領 統治,在韓戰爆發後,美國刻意加以扶植 ,經濟快速復興。經60多年之努力,日本 曾發展成為僅次於美國之世界第二大經濟 體(現已為中國所超越),其成績至可欽 佩。依李光耀氏之觀察,日本眼前最嚴峻 的挑戰是人口問題。這是由於生育率過低 而人口快速老化所造成。若不加以解決, 將使日本前景非常黯淡。但日本非常排斥 外來移民,即使是海外日裔回歸,亦會受 到排擠,不得不重返原居地。一個國家的 人口結構,會決定人民的命運。人口萎縮表示國力之減弱,日本若堅拒外來移民,將來前景必有可慮。日本青年如果懂得華文,將來必會選擇移民到中國去。新加坡和東南亞國家都希望中日兩國的關係改善,而非愈趨緊張。中日兩國之繁榮,對全體亞洲之發展是有利的。　　

　　印度是一個多元民族的共同體,是一個由英國打造而成的國家。各民族有其自有之語言和文字,所以中國和印度兩大文明不能相提並論。印度人的特色是喜滔滔雄辯,卻少有付諸行動的意志。所以印度中央政府的權力有限,無法像中國一樣可以在單一制度下保持國家之統一。種姓制度使印度的社會情況更為複雜,是阻礙印度發展的另一重要因素。李氏就中印兩國之比較,作出了兩點結論:第一,民主制度並非什麼靈丹妙藥,中國若是民主國家,就無法取得今天的成就。第二,社會內有一些根本的勢力是難以改變的,印度受制於其內部結構,幾乎是無法改變的缺點。至今印度社會還被種姓制度緊緊束縛,無法掙脫。許多最優秀的印度人都渴望離開祖國,而且一去不復返,這會是印度重大而無法彌補的損失。所以印度之未來發展,尚有待許多難題之解決。　　

　　自1965年新加坡脫離馬來西亞獨立後,馬來西亞選擇成為一個說馬來語為主的國家,壓制國內的華人和印度人,而後二者為其經濟活力之主要來源。新加坡則雖以華人占多數,仍放棄華語而保留以英語為工作語言,建立了多元種族的國家。兩國以截然不同的方式,各自發展自己的國家,大家相安無事地共存。　　

　　印尼是由分散在5,000公里範圍內, 17,500個島嶼和200個不同民族所組成的國家,自獨立以來即懷抱著大國夢,是全世界政治最集權的國家之一。蘇卡諾在印尼獨立時選用馬來語而不用爪哇語為國語,使此國家具有凝聚力而沒有分裂。其次是繼任者蘇哈托領導有方,推行促進國家建設的務實政策,建設基礎設施,使經濟成長。不過時至今天,其基本設施尚明顯不足。印尼如能建成巽他海峽大橋,連接蘇門答腊和爪哇兩個最重要的島嶼,即可使印尼產生巨大的經濟潛力,前途未可限量。1999年哈比比政府決定將權力下放給地方,後來接替哈比比的瓦希德總統仍貫徹此一政策,頗見成效。政治權力之地方化,已是印尼不可逆轉之過程。但是無論中央或地方政府,貪污腐敗都極為嚴重。印尼若能大力打擊貪污,就能創造新的未來,建設全新的國家。　　

　　塔克辛在泰國政壇之出現,李光耀氏給予很大之肯定。塔克辛在2001年當選總理後,將原本被曼谷政權及中上階層獨占的資源,部分轉移至泰國較貧困的地區,顛覆了泰國的政治傳統,讓泰國北部和東北部的農民,分享國家經濟成長的成果。他推行的政策,是前所未有的偏向貧困的農村人口。對於城市中的貧民家庭,亦提供住屋津貼及醫藥保健計畫等,可惜他在2006年軍事政變中被推翻。但就泰國的趨勢而言,王室的威望將逐漸隨同國王之老去而消逝,軍方必須順應新局勢,沿著塔克辛所開創的道路前進。泰國的發展態勢,才會有良好的前景。　　

　　緬甸在獨立後受軍政府長期獨裁統治,已至民窮財盡的地步,至2011年驟然回心轉意,改變國家的發展方向,認真開始改革,並已取得重要進展。國際上有些人將緬甸的希望寄託在翁山蘇姬身上,李光耀氏基於翁山蘇姬的身世,明白表明持保留的態度。但海外的緬甸人,可能成為一個促使國家加快開放步伐的群體。　　

　　越南自美國退出越戰後,南北越取得統一,成為中南半島上新興的國家。但越南老一輩共產黨領袖的思維,無法跳出社會主義的框架,使越南停滯不前。不過越南人資質優秀,但願將來在年輕一代接棒時,會帶領國家走向正確的方向。　

　　提到新加坡的發展政績,李光耀氏就特別顯得神釆飛揚,意氣風發。他在新加坡建國之初,即為國家訂定永久不變的立國原則:「無論世界怎麼樣,新加坡都得去接受,因為它實在小得無法改變世界。不過我們可以在有限的空間,嘗試最大限度的利用,在本區域的巨樹之間穿梭」。這是新加坡能在大國之間找到國際空間,不斷茁壯發展的不二法門。在此一前提下,李氏認為他決定採用英語為新加坡的國語,凝聚了國家的向心力,族群之間避免有歧視之嫌,自認是促使新加坡持續發展之得意決策。新加坡無論在何種情況下,都不應改變此一政策。此外,新加坡對外採取自由開放策略,吸引人才、知識、技術、資金、設備及產業等進入新加坡,使缺乏資源的新加坡,可以順利快速發展,站到開發中國家之前列。此外,新加坡之政策重點是鼓勵社會菁英參加政府,制訂措施,有效為人民服務,以滿足人民之需求。李氏明白反對政治之兩黨制,認為此制會使有識之士拒絕參政,使政府落入庸才或政客之手,非國家之福。我們看到今日台灣兩黨之惡鬥,使政府時時空轉,真欽敬李氏之有先見之明。　

　　中東地區自遠古的伊斯蘭教時代,到比較近代的殖民時代,到後殖民時代民族主義運動興起,從來沒有民主傳統。當年中東英、法殖民地分裂成為獨立國家後,全都演變成一人專政體制,我們看到的是部落或封建制度,這是中東回教社會特有文化因素所造成。此地區之長期前景,恐將是充滿動盪起伏。當中東國家當前賴以生存的天然資源一旦耗竭時,這一地區就要面臨生死存亡的掙扎,可惜至今還看不到轉機。以色列和巴勒斯坦之間的衝突,是中東地區另一最大問題。以色列所採取的強硬路線,一直受到美國之默許,使衝突不斷尖銳擴大,和平遙不可及。如果美國能尋求「兩國共存」的和解方案,秉持客觀的立場,解決以巴衝突,就會使美國在中東爭取到許多朋友,有助於中東地區之和平發展。　　

　　以上所述,是我的一些讀書心得,也是我就李光耀資政巨著的內容,所做掛一漏萬的摘述。不周和舛誤之處在所難免,敬請讀者見諒。原著中李氏之見解,是基於他對世界局勢客觀而深入的體認後而發,不為某一特定目的而故意渲染,所以參考價值甚高。全書不是一本結構嚴謹的學術著作,而是一本隨筆型的劄記,讀者可以隨時輕鬆翻閱,從閱讀中去欣賞李氏之博學多才,心胸恢宏,以及愛國愛民愛世界之情操。新加坡有此一老,猶如國有一寶。台灣每年重陽節領取政府發放敬老金的老人不少,但能為國家深謀遠慮的國寶在哪裡?　　

(毛育剛/國立臺灣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