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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民國 102年的中秋節，電視節目中我捕捉到一個似曾相識的面孔：“是她、沒錯，是兒時的她；長辮、大眼、甜美的面龐，活潑可愛極了”。她，是我童稚時代的鄰居，兩小無猜的玩伴，青梅竹馬的同學；更是我終生難忘的心上人。適才那一片刻的掠影，卻讓我陶醉於甜蜜的沈思與回憶中。
八十年前（民國23年）的夏天，我的老家大宅院搬來了一戶新鄰居。一對年青夫婦帶著十二歲的男孩和五歲的女兒與我們毗鄰而居。由於雙方家長一見如故，所以小孩們就自然玩在一起了，開學後哥哥、姐姐們都上學去了，兩家只剩下兩個小孩──我和這個小妹妹；她名叫張淑霞，我比她大一天（我是中秋節當日出生，她則是中秋節翌日），所以她叫我阿強（哥），我叫她小霞（妹）。
我們的家庭背景相似，父親都是知識 份子，不過她的父親曾留學英國，執業訟師（律師）；都有田地租給佃戶，所以不用種田，但都種植許多雜糧及松竹與蔬果，所以也很辛苦。兩個媽媽都是湘繡的高手，所以經常一起研發女紅才藝，情同姐妹。
我和小霞自六歲開始上小學，每天結 伴到學校，步行約半個小時。我們的母親會在飯盒中多放一塊美食，讓我們午餐時交換分享。從一年級到六年級小學畢業，我倆形影不離，從未吵過架，偶而只有賭氣或沉默不語，但隨即就會和好；所以兩人的感情勝過親兄妹，雙方更感欣慰。
當我們十二歲那年，正準備考初中（ 國中）的時候，張家四口前往英國旅遊，半個月後，只見張伯父偕張伯母歸來，他們的兩個子女都留在英國讀書，由親戚照顧。我一直問媽媽：「為什麼早不告訴我？」媽媽說：「早就與張媽媽商量好了，不讓你和小霞知道，怕你們難過。」後來聽說小霞很想家，吵著要回來。我深知她和我一樣，捨不得離開日久情深的玩伴啊！
五年後的暑假，小霞終於回家了，她 已是一個十七歲婷婷玉立的美少女了，也是英國名校的高二學生。而我於初中畢業後由鄉紳保薦母校當小學教員。兩人相見腆靦，真是“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稍頃，她才低聲吐出：「阿強哥好」！「
小霞妳好」！「我以為
我們再也不能相見了」，我 向她說。「為什麼？怎麼會呢？我們不是見面了嗎」？後來她媽媽告訴她：「阿強明天就要去衡陽找親戚了」。她馬上跑來找我：「你為什麼明天就要去衡陽？你不是在教書嗎？」「我想去碰碰運氣，有沒有工作機會，因為教員被解聘了」。她眼眶含淚，沉默無言。隨後低語：「晚飯後我們去散散步好嗎？我想和你聊聊天，我在老地方等你」。
華燈初上，我們在關帝廟見面了。我 們先入廟內向關老爺行了個鞠躬禮後，便走向廟外週邊的廣大草坪。
「小霞：剛才我在燭光下似乎看到關 老爺的鬍鬚動了，眼睛也睜大了，並且露出微笑」！
「我也有相同的感覺耶，平日在白天 看到祂時，都覺得威風凜凜，心生敬畏！今夜怎麼會如此慈祥！」「大概祂老人家在祝福我們吧」！我倆相顧而笑。
選了廣場邊緣小河堤促膝而坐。「六 年時光過得好快啊，沒有想到妳長得這麼高了，幾乎認不出來了」。「你忘得這麼快呀。你長得比我更高，為什麼我一眼就認出你來」？「怎麼可能會忘了妳？我們曾在一起形影不離生活了七年呀，七年前的往事如昨啊」！我對小霞說。「那你說
說看」。於是我如數家珍似地說：「在野外採花、摘果、挖筍、捕蝶、抓魚；在庭院跳繩、踢毽子、跳方子；在學校吃飯盒佳餚，一同相伴上下學；在家裡做功課、畫圖、共同作生日……講不完啦」。她接著說：「還有一件最重要的你忘記了，那是十二歲那年的秋天，大宅院有十多個小
朋友躲迷藏，我倆躲在稻草堆中，抱在一起大約有半個小時，幾乎快要睡熟了」。
我搶著說：「怎麼可能快要睡熟了？我聽見妳的心臟在“砰砰”地跳，我怕它會跳出來，就將手壓在妳的胸脯上！真巧，忽然有人在大聲呼叫，我們就衝出去了。難道妳忘了？」「沒有忘啦，人家不好意思說嘛」！於是她徐徐地倒入我懷中，慢慢地兩個臉蛋貼在一起，接著兩嘴黏合了，並發出急促的呼吸和呻吟聲，一次又一次！在天旋地轉中睜開眼睛，但見皓月當空，繁星滿天，流水潺潺，夜景如畫；真不知是天上，還是人間？！
當我正準備與她約定第二天去散步時 ，她卻告訴我：「我明天上午九時出發，趕下午三點半的飛機返英，你不要送行了，車上只能坐五個人，沒有空位了」。我如晴天霹靂，呆若木偶！喃喃地說：「為什麼不早說」？「早說也沒有用，不如不說！反正明天你就要去衡陽了，我們注定
又要分離啦！古人說：“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請多珍重。」她隨即遞給我一張紙條，向我飛吻後，雙手掩面，哽咽淚落走開了！打開紙條，原來是一闋詞：
樂昂揚──千秋歲引
童稚奇緣，純情難忘，此生識得有情郎。
為奔前程狠心別，聚少離多各一方。
兒時樂，天使若，豈能忘？
海深浩渺水汪洋，望斷關山寸斷腸，
夜夜思君苦淒涼！
贏得純情相許諾，阿強痛我世無雙。
有真愛，莫徬徨，樂昂揚。
讀後無限惆悵，她的純情悠悠地在我 的心靈中迴蕩！從此我們天各一方，她遠去倫敦，我來到臺灣。
沒有想到一別竟達四十五年！由少年 到白頭啊！終於在民國78年（1989）政府開放探親了。大陸來臺同胞人人久戀故鄉，個個歸心似箭，探親人潮洶湧如濤！我當然身歷其境。
當我們的飛機於中秋節的上午九時降落在長沙機場時，幾乎所有我的親人都到齊了，他們高舉一塊紅布條，上面寫著：「歡迎易老先生自強榮歸」。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名字冠上一個「老」字。在人群中，我猜出了滿面皺紋，白髮如霞的哥哥和姐姐，三人相擁，泣不成聲！
正當我們拭淚抬頭時，看到一位衣著 華麗，頭頂蓬帽，眼戴墨鏡的高雅女士向我移近，我猛然一驚，不知所措！她徐徐取下帽子和眼鏡，微微躬身：「阿強哥，我是小霞，歡迎你歸來」！我恍如夢中驚醒，拭去眼淚，伸出雙臂。“小霞！小霞”！兩人緊抱在一起，令晚輩們驚訝！老
姐說：「小霞特地從北京趕回來迎接你。她現在是北京大學的教授，文學院的院長，劍橋大學的博士，是一個有名的學者」
。「真的很了不起，佩服，佩服」！我向她道賀。小霞微笑點頭後說：「你們一家人回去敘舊、祭祖吧，我明天一早會趕回寧鄉老宅院去團聚」。
我們剛吃完早飯，小霞就來了。「怎 麼這麼早？小霞：妳吃過了嗎」？「我的車開得比較快，當然吃過了」。
「阿強哥，我帶來一本「札記」要送 給你，裡面記載我們童少年代（五至十七歲）的回憶，以後就只有片斷的感言了，廿八歲結婚後就停止續寫，接著連生兩男一女更沒時間了，我是嚮應鄧小平書記的號召「報效祖國」的學者，被分發到北大當教授，迄今已逾二十年了。」
「小霞：謝謝你。我也有一本「密記 」，返臺後馬上就寄給妳。做夢也沒有想到妳早就回國了，而且能趕來與我見面，真不知要如何感謝妳呀，我的十天行程已由侄兒易偉（益陽大學副校長）為我安排好了。現在請提出妳方便的時間和希望的地點，我好作調整」。
她卻說：「你不必調整了，明天我就 要返北京，因為學校舉辦暑期活動，我是負責人之一，校方曾苦勸我不要回來，但我堅持非趕回不可！原想看到你後就已了心願，即自長沙機場飛返北京；但實在不忍心，也不甘心就那樣分手，所以強忍留下，才有現在的談話機會」。她說話時神
情黯然。我安慰她說：「來日方長，以後的每個寒暑假我都會去北京與妳相聚，更希望妳來臺灣旅遊」。
「好極了，到時候，我會安排你在「 名人堂」演講。到臺灣去旅遊，更是我夢寐以求，迫不及待的心願」！
經過一整天的拜會活動，她顯得很疲 乏。後來，她告訴我：「我的身體可能有點問題，也許太過緊張忙碌，昨晚我吐了一口血！幸虧安睡一夜，今晨就沒事了，暑訓過後我會去檢查身體，請不要為我擔心」。
「你為什麼還是和小時候一樣奮不顧 身，一切都要第一呢？現在我要妳健康第一，好不好」？她連連點頭後又說：「某些想說的話或想做的事就要及時去實現，譬如……」
我截斷她繼續說下去：「你以為我倆 七老八十了呀，都不過六十出頭而已啊。你看起來好像是四十歲的人，青春依舊啦」！「真的嗎」？她笑了，笑得好甜、好美。稍頃，她收斂了笑容：「我有自知之明，“昔日芙蓉花，今成斷根草”啊。你不要哄我了……。
時間匆迫，夜暮催人！我送她上車。 當我們走到巷口的山邊，就擁抱在一起了！好似要將四十多年來別後相思的喜樂和哀怨全心吐露，全部交換，讓它們滲入肺腑，刻骨銘心！她喘了一口氣後說：「記得十七歲的那年，當我們重逢的時候，我真想將我的初吻和第一次全部奉獻給你，可是你仍那麼憨厚保守……所以釀成終生遺憾」！「那大概是上帝的旨意吧，好讓我倆純誠的真愛留作永恒的能源和種子在我倆的心靈滋長……。」「你說得“妙”！我們現有的滿足勝過世俗的衝動！所以我們要感謝真神的恩賜」。
「小霞；我要信口吟詩一首以送別： 秀麗溫柔又多情，純誠皎潔似壁純。 蓋世才華無人匹；仁義愛心真女神。 她複誦了一遍，開心地躬身連說：「 謝謝你，不敢當。」我送她到廟口涼亭上車，但見她揮著 拭淚的手帕揚聲說：「盼望你快點到北京來！」
回臺的一年中，我在任教的大學幾乎 每天都與小霞通電話，偶爾也通信。在那些快樂的時光中，整個的我似乎脫胎換骨了；天天春風滿面，神采飛揚！凡與我接觸的人，尤其是學生、同事與家人，都覺得我返老還童了！
雖然多次想去北京，但彼此都因公私 羈絆，一直未能如願；直到次年中秋節的前一天，我在電話中問她：「明天是中秋節，又是我倆的生日，連牛郎織女都要相會，為什麼我倆仍天各一方」？她在電話中有氣無力地說：「我不行了，明天我就要住進北京頤和醫院，我得了和我三年前
去世的丈夫相同的病──血癌」。我聽後好似遭到重擊，幾乎昏倒！
直到一星期後的上午九時，小霞的女 兒才打電話來：「舅舅（她們早就如此稱呼我）：媽媽想見你最後一面，您能趕來嗎？「能，當然能，一定會趕來」！「頤和醫院在北京城人人皆知，請您說明，您是我們的舅舅，否則，院方會拒絕會客，因為已發出了病危通知」！
幸巧中華航空有我學生幫忙，從接到 外甥女電話不到八小時，我就坐在小霞的病床前了。
「怎麼這麼快就趕來了？我不是在作 夢吧」！
沒有想到小霞的神智是那麼的清明！ 她抓住我的手說：「我真以為今生不能與你見面了」！我沒有回話，只是掉淚。然後她繼續說：「不要為我難過，我們愛過了，我們擁有真純的、完美的、不朽的愛，提升了我們生命的價值，我們沒有白活了！古人說：“只有相信因果三世的人，
才是真有智慧的人。這話不知是那位哲人說的，你相信嗎」？「相信、相信」！我含淚點頭，無言以對。她卻滔滔不絕！醫生進來趕我走：「不要讓她說太多的話，她需要靜養」。但她立即反對：「阿強不能走開」！並緊緊地抓住我的手說：「我有一個請求，不知你是否同意」？「妳說
，只要妳喜歡，我沒有不同意的」。「我倆真愛啊，三未同枕，但願我倆 死後能夠同穴，永不分離，你同意嗎？」
「當然同意，但我們的“穴”選在何處？」「我原準備要埋葬在我們倆家父母安葬的那個古錢嶺，可是考慮到要將您從臺灣返寧鄉確實不便，所以我決定火葬，將來我的骨灰安放在哪裡，就囑託將“你的與我的“並列在一起吧」！「這樣很好，謝謝妳顧慮週到」。
她面露笑容，柔聲細語地說：「阿強 哥：我先走，會在天堂等你，像過處在海角天涯等你一樣……現在請你為我唱一首歌好嗎」？「唱什麼歌」？「我倆小時候常唱的“教我如何不想她”。」於是我含著眼淚，低聲哼唱：「天上……飄著些微雲……啊……啊……天邊還有些兒殘霞…
…教我如何不想她？……」她一直微笑聆聽，忽然間她放鬆了我的手，我還以為她要為我鼓掌呢？醫生說：「她走了」！霎時，所有親人湧入，放聲號哭！窗外風雨交加，似在天人同悲……
當夜，心如刀割，感傷萬千！我強忍 悲痛，寫下詞一闋，詩一首：
悼小霞──謝池春慢
天堂有知音，痴狂悼，仰天嘯！
神何獨寵召？西歸未同調。
海誓山盟約，莫忘緣未了。
萬里靈犀一念，小霞依嬝，宛若生前笑。
情義知多少？集滿腦，憂塞爆！
身心長相擁，那時都年少。
恨會少離多，美夢都成泡。
來生約，私衷諾，真情永耀，神恩浩。
金石盟
天人永隔靈犀通，無限相思付夢魂，
童少年時天真愛；純誠高潔古難聞，
西天聖域好皎潔！何苦癡貪戀紅塵？
今世未償同枕憾，來生再結金石盟。
※ ※ ※
今年的中秋節是小霞與我八十五歲
生日，有幸能在電視中看到童稚的小霞重現，真要感謝天父所賜最好的生日禮物！
當夕陽西下時，彩霞滿天，絢燦艷麗 。我獨自在荷園的長壽山上徘徊吟嘆：呀！夕陽眷戀人世；世人也難捨夕陽啊！原來紅日是由黎明報曉、旭日東昇、日正當中、紅日偏西、日落黃昏的軌道呀！正如人類：由嬰稚童年、少青成年、中壯盛年、衰弱老年的人生歷程啊！因感懷如浪，私衷難抑，遂信口隨占一律：
有情天地
八五老人有知音，不負今生保此身。
霞雅芙蓉天姿貌；絕代風華令人欽。
學富五車無倫比，杏壇斐然傳義聲。
天不假年天亦憾；有情天地有芳馨。
就在冥冥中傷懷時，猛然驚見小霞正於彩霞中向我揮手微笑！我即刻放聲高唱回應！頓時山鳴谷應，回聲淒厲！真像小霞和我心與心相應，歌與歌共鳴：「啊…啊…天邊還有些兒殘霞…教我如何……不想她？……」
※ ※ ※
後記：這是我此生唯一的秘密！埋藏心底已八十年了。今天終能鼓起餘勇，全部傾吐，還我坦誠本色，覺得好舒爽！正如小霞說：「我倆有真愛，沒有白活。」謹以此文獻給天下有情人。
(易自強/新北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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