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塞山，在浙江省湖州市西郊，距美 麗的湖州城僅十二公里，那裏，群山逶迤 ，峰巒疊嶂，猶如一條巨龍橫臥在天地間 。山中，翠竹修篁，古木參天，溪水潺潺 ，鳥語花香。山嶺間，有遠古時代留傳下 來的棋盤石，傳說，有神仙曾在此下棋， 一樵夫因觀神仙下棋而忘記日月，歸家已 隔數代。山下，有碧波蕩漾的青草湖，相 傳，漢代名將樊噲曾在此率領軍民抗洪排 澇，為了紀念樊大將軍，人們就把湖改名 樊漾湖……就在這風光旖旎的山水間，一 千二百多年前，一位自稱“煙波釣徒”的 著名詩人，長期隱居在此，寫下了一首千 古不朽，婦孺皆知的佳詞，從此，西塞山 蜚聲海內外。

　　早春的一天，我駕著一葉小舟，悠然 地蕩漾在山下的小溪中，眼前，春霧彌漫 ，天地間一片朦朧。舉目四望，西塞山忽 隱忽現，遠近的村落裏不時傳來雞鳴犬吠 ，白鷺展翅掠過霧簾，飛翔在水面上…… 焉地，我聽到了一個忽高忽低，粗獷、嘹 亮的吳歌聲，聽著這種在吳越之間流傳了 數千年的吳歌，時間仿佛倒流到了唐代， 我好像看到了那個狂放不羈，自得其樂的 詩人張志和了。

　　張志和，初名龜齡，他出生在婺州（ 今浙江省金華市），家鄉的山山水水不但 哺育了他，還給了他聰明才智。他16歲就 遊太學，撰寫明經。天寶十年（751)，張 志和20歲，在太學結業，留在翰林待用， 供奉東宮，享受八品（上）待遇，掌受諸 曹及五府、外府之事，因“獻策肅宗，深 蒙賞重”，授左軍吾衛錄事參軍，肅宗皇 帝還賜予他志和的名字，意為有志“和為 貴”。而張志和也是抱著要為朝廷、為國 家大幹一番的宏圖心願。

　　翌年，張志和恩准回家省親，“身長 七尺而心雄萬象”的他，聽到郡人範梟結 黨為盜，十分氣憤，他協助當地官府，“ 探得其籍幾九十人，捕而殺之無漏，梟首 於市，郡民且歡且懼。”社會治安得到穩 定，風氣為之一新。時有富豪者，為賄賂 張志和，以金瓶送之，張志和斥責道：“ 爾享爾富，皆爾祖宗積善克勤苦而至之， 爾輩不務保守，恃富勢以壓鄉民……”一 番訓斥，富豪者伏身謝罪而退。郡民皆知 ，感其功績顯著，被譽為“神張”，時有 歌曰：“甯見閻王，莫犯神張”。

　　再一年，張志和外擢杭州，候補杭州 刺史。在杭期間，他聞知土豪惡霸李保謀 居上塘，張志和“命郡民置木柵于要路， 命士執干戈守之，哽其糧道，僅十日而賊 自降，杭歙兩郡都不罹其禍，皆公之力也 ”。

　　天寶十五年（756)，張志和與其舅舅 李泌獻計于肅宗，徵調回紇兵，謀“三地 禁四將計”，大敗安祿山於河上，遂複東 京，取得平定安史之亂的戰略性勝利，張 志和被擢授左金吾衛大將軍。

　　就當張志和在宦途上春風得意之時， 命運卻偏偏捉弄人。唐至德二年（757)， 張志和26歲，他因政事與肅宗皇帝產生了 矛盾，被貶為南浦尉。從此，他再也無意 宦途了。也就在第二年，肅宗皇帝看到朝 廷中政治權力爭奪激烈，矛盾日益激化， 為了樹立自己的親信，籠絡人心，特赦張 志和無罪，加上張志和的母親去世，敕贈 其母為秦國賢德夫人，賜表白四段，白銀 二千四百兩，並賜奴婢二人，暫回原籍， 以資待用。然而，當朝廷要他複出時，他 的心已經死了！他再也不想涉足勾心鬥角 、爾虞我詐的黑暗、骯髒的政壇。 　

　　長安之大，容得下他七尺之軀。但他 不願居住在充滿是非的京城，他要行似閑 雲野鶴，漫遊天地。惟有在山清水秀的大 自然的懷抱裏，他才會感到有些許的安慰。

　　他放棄了所有的一切，走了。離開了 喧囂、繁華的京城，只駕著一葉扁舟，開始浪跡江湖。

　　泛三江，過五湖，小舟一路悠悠地載 著他來到山水清遠的浙北湖州。遠處，群 山如帶，峰巒疊嶂，黛綠蒼翠；近處，阡 陌如秀，桑園簇簇，水田連片；漾蕩湖泊 ，星如棋布，日映彩霞，夜照星月。從天 目山順流而下的苕溪水，環繞美麗的古城 ，城周圍到處是菰草、蘆葦、蓮荷；城內 ，小橋、流水、人家……他被這世外桃源 般的美景吸引著了，再也不想飄泊別處， 這裏，是他棲身的歸宿。

　　從此，人們看到一個外鄉來的釣魚翁 ，在西塞山上，記不得有多少次見他散發 跣足、自吟自唱；樊漾湖上的夜晚，記不 得有多少次，一盞豆燈，朦朧地剪出他綰 綸垂釣的身影；蜿蜒的溪湖岸邊，記不得 有多少棵垂柳，曾系過那一葉小舟……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張志和自由自 在地垂釣、喝酒、吟詩、賦詞、作畫。也 就在他隱居西塞山的年月裏，他窮理盡性 ，渺觀萬物，吸收當時道教重玄思想，以 及其父《南華象說》和《沖虛白馬非馬征 》理論，模仿《莊子》、《列子》方法解 釋老子《道德經》虛無玄妙、玄之又玄的 哲理，撰寫並完成了十二卷，凡三萬言的 《玄真子》，從此，張志和以玄真子為自 號。

　　下雨了，雨絲拖著長長的腳落下來， 蒼綠的西塞山一洗如黛；山前，白鷺翩躚 ；岸邊，? 紫嫣紅的桃花，凝滴著水珠； 流水順著溪澗潺潺匯入樊漾湖，湖面上， 煙雨朦朧，肥大鮮美的鱖魚在跳躍、發出 潑剌的水聲……這樣的美景，張志和是見 得多了，但他心裏總有一種衝動，胸腔間 猶有千頃波濤在翻騰，似有熾熱的岩漿往 上奔湧，他的心裏蘊釀著一首將要流傳千 古的詞了。

　　大曆八年（773)，顏真卿到湖州任刺 史，當他知道張志和在湖州隱居後，即與 張志和會見，很快，兩人交往甚密。翌年 秋天的一天，時值金桂飄香，菊花怒放。 顏真卿在府上宴請張志和，在坐還有顏真 卿的詩朋好友六十余人。席上，顏真卿贈 張志和五首《漁父詞》，並邀張志和唱和。

　　張志和在酒酣音樂聲中，隨即依其韻 ，手握管毫，恣肆潑墨揮灑《漁歌圖》五軸，“俄揮灑橫布面纖纊霏拂，亂掄而攢 毫雷弛，須臾之間，千變萬化，蓬壺仿佛 右隱見，天水微茫右昭合。觀者如堵，轟 然愕貽。”張志和又命“在坐六十余位朋 友各言爵裏、紀年、名字、第行於其下， 作二句題目，命酒，以蕉葉書之。援翰立 成，潛皆對屬，舉席駭歎。”

　　張志和激情迸發，一面狂畫圖畫，一 面還手舞足蹈，抑揚頓挫地吟詠道：“西 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箬笠 ，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 　　

　　眾人驚呆了！短短的27個字，通俗的 不能再通俗的語句，經過張志和巧妙的組 合，把眾人帶進了一個夢幻般的幽境裏， 朋友們紛紛和唱，但都無法媲美。

　　這次歡宴，張志和一共吟唱了五首詞 ，詞很快流入市井閭巷，一時，競相傳誦 ，盛況空前。

　　張志和的詞不但唱響了當時國內詩壇 詞林，而且，也很快傳入了日本，當他的 詞傳進皇宮後，嵯峨天皇也深受感染，愛 不釋手。這位擅長詩文、書法，與空海、 橘逸勢並稱三筆的天皇，擬張志和的《漁 父詞》，和了五首題為《雜言漁歌》詞， 其一雲：“寒江春曉片雲晴，兩岸花飛夜 更明。鱸魚膾，蓴菜羹，餐罷酣歌帶月行 。”他還不滿足，又命朝臣滋野貞主也和 了五首，他們的這些詞後來被載入《經國 集》中，以便廣泛流傳。

　　日本的幾代天皇都是很有素養的詩人 ，從中國隋唐時期，日文假名尚未發明之 前，日本通用漢字，引進了大量的中國典 籍，漢詩也因此大受日本人歡迎。尤其在 初唐、盛唐時期，許多唐代詩人，如李白 、王維、杜甫、白居易、孟浩然等大家的 詩詞，通過遣唐使和民間的傳輸，將燦爛 的大唐文化帶入日本後，誘發了日本文化 的大發展，當時日本學者村上哲見在他的 《日本人與漢詩》中寫道：“大唐的詩， 如同最美麗的長天，讓人只能仰視”。經 天皇他們的提倡，出現了不少近體詩的名 篇，如果列入唐人詩林，是並無愧色的。 他們還親自參與編輯《淩雲集》、《文華 秀麗集》和《經國集》三部漢詩集，使日 本漢詩達到全盛期。從而，起到了連接中 日文化友好交往的紐帶作用。

　　自從張志和遠離政壇後，他先後在湖 州、會稽（今浙江省紹興市）往來隱居十 多年。也就是他吟唱《漁父詞》的當年（ 大曆九年，西元774年)，顏真卿為他打造 了一艘新的舴艋舟，好讓他“浮家泛宅” ，在西塞山一帶漁隱。然而，張志和的生 命卻走到了盡頭。那年冬天，他與顏真卿 、茶聖陸羽在暢遊江蘇省平望縣鶯脰湖時 ，因酒醉不幸溺水而逝，據《雲笈七簽》 、《太平廣記》、《續仙傳》等書記載： 真卿游平望驛，志和酒酣，為水戲，鋪席 于水上獨坐，飲酌笑詠。其席來去遲速， 如刺舟聲。複有雲鶴隨覆其上。真卿親賓 參佐觀者，莫不驚異。尋于水上揮手，以 謝真卿，上升而去……享年四十三歲。

　　兩年後，顏真卿為悼念摯友張志和， 撰書《浪跡先生玄真子張志和碑銘》。而 在平望，人們為了紀念張志和，建有望仙 亭、望仙橋以及元真子祠等。

　　感謝上蒼改變了張志和的命運，從而 ，在中國詞壇上多了一首膾炙人口、婦孺 皆知的好詞。如果他在宦途上一帆風順， 想必，他一定會住進金碧輝煌的府第，以 香車寶馬代步，吃著山珍海味……過著世 人羡慕的生活。但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 有幾個後人能如數家珍般地說出那一長串 官吏的名字？不！我們記不清那些官吏的 名字，我們卻永遠記著了那個戴著箬笠， 披著蓑衣，拿著魚杆，盤腿坐在小舟上的 煙波釣徒……

(徐湖/湖州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