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泠飯店
四十年代中期,上海有財力的時尚人物,在炎暑夏日紛紛去莫干山避暑,成為極有氣派和面子的事。當然只是有財力的玩家。幼少的筆者竟然有機會跟隨大人們,在暑期中體驗了一把“莫干翠竹夏生涼”的新鮮而深刻的感覺。時至六十五年後的如今,依然感到印象鐫永,而感概於老上海人的真會玩,玩得有文化有品位。
上莫干山栢,上海人的觀念是去杭州的莫干山。恐怕直到如今還是這樣說的,根本不理會莫干山應算作湖州德清縣(武康鎮)的山區。確實旅行取道杭州最是便捷不過了。因此那年筆者跟著提前一天抵達杭州。給安排進西湖北面的西泠飯店。這飯店建造在寶石山腰,原經理勞儆安,招待服務十分洋氣。如今早已劃歸五星級的杭州香格里拉飯店的貴族化套房區。次日一早,杭州公路局長吳池田派來的福特小轎車駛抵店門口接送。我們在家庭教員朱老師帶領下剛坐穩,勞經理夫婦親自送下兩瓶洋酒瓶改裝的冰鎮白開水和小束鮮花。這宗小小的服務,令人覺得較之別家中式旅館超好,分外親切溫馨。
庾 村
車過上栢,朱老師告訴大家開始近山腳了。也聽家先祖說起過,他早年在滬上的書畫界友人馮超然王同愈有子弟(陸儼少)在此築有山居。他們都是上海愚園雅集中同仁。當然舊時上海灘上名士如錢新之、馬寅初、張靜江、陳叔通乃至汪精衛、杜月笙、張嘯林輩都在山上建有別墅。如今抗戰勝利了,大家陸續返回尋覓山居樂土。而且上山中的地價較之莫干山被洋人抬高的水準低得多呢。更是上海文化界人士樂於優先選擇之所在。車到三橋埠支線口,被一彪形大漢攔住。因為從這轉向莫干山麓的路段為私人投資,所以要收取買路錢。但一看我們乘坐的車牌是他熟知的公路局領導自備車,便十分客氣讓路。車窗外除了短松崗亂墳坡和篁竹叢雜草地全是荒灘。車夫先生告訴我們,從前樹林成片,翠竹夾道。日寇侵略期間給東洋鬼子砍閥了。莫干山的登山通道口在庾村。這裏也還是個小荒村。但迎面所見卻是巨幅可口可樂宣傳廣告作為好萊塢女明星豐乳肥腿狂飲狀。廣告圖下面有個小攤位,撐著彩布拼角的巨傘,尤如電影畫報《POST》上的大西洋海濱浴場。冰櫃門上大書中英文"屈臣氏"字樣。那年月屈臣氏名牌幾乎全是與冷飲相關的商品,而並非如今全是化妝品,不知何故。攤位設兩桌,鋪著雪白的桌布。中間放著幾瓶束腰旋紋的玻璃瓶裝可口可樂和上海正廣和氣水、桔子水。那時還沒有獨霸天下的"雪碧"這個中文品牌名。而且上了年歲的人還在叫它荷蘭水,彷彿都不是美國公司的產品。在我們歇腳喝飲料吃西點時,十幾個竹肩輿轎夫圍了上來。朱老師安排好我們幾個孩子,自己也要了一架竹轎,但他並不坐。而是從汽車後備箱抬下一個大木箱,放在轎座上。自己則一路上山從旁扶著點。這是主人從美國買回的什麼大件。木板上還貼著美國航運的單據呢。
別
墅
抬橋行列緩行在石階登道上,兩旁濃綠竹林參天,回首只見幾十石階下面伸上來的濃竹峰梢,幾可手摩掌玩,但終久間隔幾丈空間。濃綠的氤氳包圍在每一個人周身。轉過崗頭便見正在整修的球場。星羅棋佈的各式別墅飄出吉他或梵亞鈴旋律。多半是巴赫、599
練習曲。斜穿走下去便是我們的目的地蘆花蕩74號。迎接我們的女傭說主人們一早上塔山去遊覽了,恐怕終得觀夕陽西下才能歸回呢,我們便在別墅中穿進穿出。整座別墅彌散著吳家姐姐(吳局長千金)在彈奏的貝多芬《為了愛麗思》。她是我們這群頑童中個兒最高的,還學穿了高跟鞋。她的練習曲音天天充填塞別墅的時空。但平日總是迴旋在《BEYER 》中,有點沉悶。石欄下有一白石砌就的游泳池,手伸下去一試水,冷冽如冰水,我可不敢下去游。待到回屋子吃晚飯,只見朱老師在屋後架設完成室外天線,那架箱裝的"維克托牌(Victor)無線電" 即勝利牌收音機已可收聽。發出不常收聽到的播音員聲腔。細辨之下,原來是延安新華社,播送毛澤東接見黃冶培先生,許諾建立新中國後,如何保證人民民主權利的政治信用。即史稱延安"窯洞對"的故事。連年少的表兄們都深信不疑,更不用說大人們都歡欣鼓舞於政治前途。筆者太幼小,但也明白朱老師時時教育大家,好孩子不說謊,說謊不是好孩子。自幼對政治信用從不曾疑慮的。
蔭山街早市
次日孩子們跟大人去蔭山街,見山上的住客不管洋女還是中國女性,當然也包括女小孩都穿著比基尼裝行走街頭。要知道那時候與基尼島的原子彈試爆才十幾個月。可見性感穿越全球有多麼迅速。但農夫山民的集市上,孩子們最愛的只是一大串一大串通紅的山楂。戴太陽鏡的時髦女郎也褪下珍珠項鏈。像大和尚的經剛念珠搖曳胸前,直垂至臍間。但攤位中也夾雜販買些美國貨。不管什麼物品,都冠以"原子"兩字,以呈時新時髦。例如原子筆、原子糖、原子絲襪、原子木梳、原子香水、原子口香糖等等與原子兩字毫不相干的物件,都標稱"原子"什麼便是那個年月的通病。猶如目前不少與奈米無關的商品,冠于奈米這個細微量級一樣忽悠消費者。其實全是美國在亞洲戰場留下的剩餘物資,軍用品居多。通過救濟總署贈給災區。可惜大都給官僚特權階級攫為謀利貨物。而且多數是過期食品。筆者印象最深的是堅如石塊的巧克力,有些竟已蒙了薄薄的黴粉,倒還是香氣十 足,疑其製作精良。罐頭食品更是品種繁多。可都是些東方人尚未習慣的胡蘿蔔、蕃茄口味。幸得家中帶上山的福建大廚,中西菜都拿手,經他配上莫干山最豐富的竹筍竹孫和滬杭調味品,餐餐可口。這位福建籍的廚子龔順尤善製作沙縣垂肉餛飩皮齒夾留香至今難忘。
莫幹劍影
次日朱老師帶領我們這群孩子,去遊山間核心景區"劍池瀑布"。在陟圮亭上休息時,朱老師給大家講了春秋時越國幹將、莫邪鑄劍故事,內容彷彿是依照魯迅的《新編故事》,並且引領大家到石壁下指認"劍池"兩字。瀑布沖下的滴翠潭,周遭一片竹叢茂草,濃綠包圍著人們。這景像朱老師還特給大表兄們朗讀了一段朱自清的散文《綠》 筆者是遲至七旬後,才在溫州仙岩碑亭中拜讀全文。因為邊上石壁鐫刻著近代鄉賢書法大家張宗祥的擘窠大書《飛白》兩字。這兩位前賢真正把那綠色的清涼世界描寫入化。筆者再不敢陋文落墨了。記得當年朱老師在此濃綠幽深的場境中,把魯迅的《鑄劍》篇講得恐怖極了。如武俠小說,把涼風習習轉述為陰風慘慘。突然,從竹林深處真的竄出一條肩背開山斧的大漢,朱老師把一疊紙包交給那個神秘人物 半個多世紀後,離休的張白懷(作家張抗抗之父)告訴我,那年月浙西天目山莫干山區,正是抗戰勝利後,國共雙方潛伏諜戰黨同伐異的政軍複雜之區呢。而且建國初期筆者姑丈應邀去首都國慶觀禮,不期而至路通朱老師。彼此暢談別後。朱老師卻笑道,他在外交部門工作,不姓朱了,姓華。又後幾年彼此又在香港軒尼司大道路遇,再相告不姓華了,將有任務出國云云,真奇怪。這些後話映照當年劍池他講給孩子們聽的"武俠"故事,掉句文言可曰"良有意也"。這些後話了,不贅。
小和尚
避暑入住各式各樣紅頂藍瓦洋別墅的,大都為洋人,都帶洋娃娃,但言語隔闔,大家玩不到一處。倒是天池寺廟中有一個小和尚成了我們這大群孩子首領。他可聰敏啦,山上每一種野花雜草小蟲蝴蝶,他都能說出名堂講出故事。大家都樂意跟著他在山坡上穿上穿下。他指出那羅漢柏上結出的小果籽,叫作"和尚道士",而並非一般人所稱的"和尚挑子"。那小果籽雖小如珊瑚珠,味道賽過櫻桃呢,它總是與另一顆翠綠的果籽聯在一起,串在樹枝間分外漂亮故名之 其實另有植物學意義的名稱。"和尚道士"這個山果的怪稱呼,至今半個多世紀,還留在親朋間講述著。小和尚可真有學問,山上林間當時有許多碑文。特別多為黃鷹白、周慶雲題詞,幾乎遍山遍野。我們的年紀當時對這兩位前賢一無所知。但小和尚說黃鷹白可厲害啦,是"蔣委員長"老朋友、國民黨元老。其實歷史事實,他終身不願加入國民黨。堅持自己的不黨不群的獨立精神,不願為一黨之私拼命出力。然而時至八十年代初,筆者有機緣再四度上山,傳聞當年的小和尚,在塵俗中倒真的加入了什麼黨,終於結局不佳。豈非孽緣未絕之故耶?更不必說如今旅遊公司搜集招來宣揚什麼蔣介石宋美齡蜜月行館,蘆花蕩100號毛澤東住處及胡耀邦、陳毅、郭沫若等下榻別墅等等,早已失去開山老祖莫元至上世紀二三十年代滬上文士、海外洋人們避暑休閒探勝情懷。筆者印象中四十年代中期的莫干山,確是上海人文避暑的極佳境地。
(高健行/海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