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蒿茅密覆下的抗戰將士墓地
─追記71年前一場激烈的血戰
方一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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偉岸的天目山,蜿蜒橫亙於浙西北。其支脈伸入長興縣境內,峰巒起伏,崗壑延綿,漫山遍野皆是茂林修竹,或是生長著烏梅、銀杏、以及著名的“紫筍茶”的園圃……
就在這一派無垠的蒼翠深處,有一道狹折而幽邃的山谷,名叫“長潮岕”(當地將兩山夾峙的地形,習稱為“岕”)。《長興縣誌》(1983年)上這樣記述:“此岕在方圓數十公里的群山間,地理位置極為重要。”它東接八都岕,可達小浦(長興縣重鎮之一,下同);南連周吳岕,可至林城;西去師姑崗,可抵泗安;北貫六都岕,直達槐坎——誠乃“交通四方之樞紐”。在長潮岕的底端和外側,則比肩聳立著張嶺、長嶺、獅子山、磨盤嶺等諸多大山,海拔均在二、三百米以上,猶似一尊尊威嚴的巨靈神,居高瞰下,控扼咽喉。因此,抗日戰爭時期,這一帶,很自然地就成了“敵我雙方多次爭奪的軍事要地。”
2010年一個初夏的早晨,我穿過長潮岕,跟隨胡福壽老人,踩著礫石碎雜的小徑,緩緩登上張嶺。胡福壽,瘦削個子,身骨硬朗,行走山路,步履穩健,幾乎完全用不到手裏那截自製的木杖,令人不敢相信他已然83歲了。這位性情率直的老者,卸職前曾長期擔任長潮岕的鄉村幹部,對家鄉的風土掌故熟稔於胸。我們一路爬山。小徑兩旁,儘是高可沒人的樹叢、竹林,在陽光下閃亮著鮮新的葉綠;四下寂靜,除了偶爾的鳥鳴,唯有我們倆窸窣的腳步聲。終於,來到了我此番長興之行執意要尋覓的地方——
眼前,是一大片被濃重的青蒿、野茅覆蓋得密密匝匝的山坡。如果不是胡福壽老人的一一指點(他甚至幾次用柴刀砍開繁蕪的枝蔓,帶引我鑽進蒿茅堆裏去探看),我相信一般人都會同我一樣,誰會察覺這裏,當初曾是戰壕縱橫、掩體密佈的陣地?又有多少人會知曉,這裏曾掩埋過百多名浴血捐軀的抗戰將士?而此刻,我和胡福壽老人默默佇立嶺上,面對那一片已然痕跡依稀、瓦石殘存的遺址……山風颯颯,蒿茅搖曳,周遭顯得更加沉寂、蕭索,我卻仿佛聽到了70年前震撼在長潮岕四野的那一陣陣狂暴的炮轟彈炸,還有一聲聲驚心動魄的槍刺搏擊與拼死吶喊!
讓我們將時光切回1941年。
斯際,中國的抗戰,正處於艱難的敵我相持階段。日寇為了擺脫侵華戰爭已深陷泥潭的困境,其大本營陸軍部督令各地鬼子“轉變戰略重點,集中兵力,加緊實施速戰速決的截擊作戰,以期儘快解決(中國)事變”。
在此背景下,盤踞浙、蘇、皖交界地帶的日軍第22師團,遂于當年3月中旬,糾合麾下第84、85步兵聯隊與山炮兵52聯隊等,加上偽軍,共約兩萬人,對堅持浙北山區的中國守軍(國民黨)第25軍52師,發動所謂“太湖西岸掃蕩戰”。敵人由吳興、宜興、廣德三個方向,氣焰兇橫地朝長興(西北部山地)撲來,勢如一張狠惡的鉗形大網。從後來在長潮岕斃命鬼子屍體上搜獲的“作戰計畫書”得悉,日軍此次“掃蕩”的核心意圖,是欲以絕對優勢之兵力,將52師連同當地政府機構一併包圍,並迅速壓迫到皖南一隅,全數殲滅。
應該說,鬼子打這個如意算盤,並非毫無根據,他們對自己對手的底細,還是有相當瞭解的。我軍第52師(師長劉秉哲,少將),儘管是第三戰區(江南)的力主之一,下轄3個團,但兵員實際不足5000人;如今,要對付日軍“掃蕩”,即便有
“縣抗日自衛隊”等地方武裝的支援,兵力總計仍不及敵之半數;更不消說在武器(火力)裝備方面的明顯劣勢了(52師的
裝備,多為輕武器及少量迫擊炮;鬼子22師團為配合“掃蕩”,還專門調集了32架飛機)。而且,日軍事實上已偵知:52師的師部,就駐紮在六都岕;浙江省第二區行政專署(管轄包括長興在內的浙北六縣)及長興縣政府的辦事機關,也在附近的八都岕,他們滿可以來一個“一箭雙雕,一網打盡”。
但鬼子的圖謀,畢竟只是其一廂情願。52師決意抓住戰機,據險防守,迎頭痛擊日寇的“掃蕩”——胡福壽等長潮岕老
人至今記憶猶深:“52師那辰光,是真的狠揍東洋(日本)兵噢!”
3月21日,這場敵我強弱懸殊的反“掃蕩”之戰,在長潮岕週邊的周吳岕打響了。
當天,從吳興方向來犯的東路日軍500餘人,在佔據了平原地帶的虹星橋、林城以後,兵鋒北上,越過白水灘、午山崗,朝周吳岕包抄過來。戰鬥一開始就十分激烈。鬼子在山谷門口架起排炮,朝岕裏猛烈轟擊,跟著,便是一波接一波的野蠻衝鋒,企圖一舉拿下周吳岕,而後翻過長嶺,直趨長潮、六都兩岕。52師156團1營胥長,率領戰士們頂著彈片橫飛的炮火,在距岕門2公里的石岕口頑強堵擊。日軍很快增援至上千人。胥營退守岕內周吳廟,憑藉險峻的地形,與敵人隔著一條山澗輪番廝殺。鬼子接連幾次衝鋒,都被打得嗷嗷後退。近午時分,敵人的兵力又增添了一倍多,並且攻佔周吳岕南側的青獅山,構築了能夠直接威脅周吳廟的山炮陣地。情勢漸漸嚴峻起來。
劉秉哲師長聞報,當機立斷,命令154團張團長率兩個營,即刻趕赴周吳廟,組織反擊;另命防守合溪的155團1營,取道白阜、柔佛巴魯,從側面奔襲鬼子的山炮陣地。彼時,已然夜幕降臨,天黑如漆,大雨傾盆。張團長他們冒雨行軍,在山間斬荊棘,抄小路,穿插前進。部隊來到周吳岕北邊的柏家村,急需一名嚮導。年逾六旬的村民柏大爺自告奮勇:“打鬼子,是每個中國人份內的事。年輕人不熟悉山裏小路,我帶你們去!”說罷,撐起雨傘就走。之後的情形,在時任第二區行署專員於樹巒(兼長興縣長)的《戰事筆記》裏,是這樣追?的:“夜(淩晨)2時,開始攻擊。槍炮聲密如連珠,夜深人靜,唯與雨聲相和……”
翌日,大霧迷蒙, 咫尺不能見人。154團昨夜已克復石岕口,此際趁著濃霧的掩護,繼續反擊。鬼子且戰且退。雙方在周吳岕山門內外,短兵相接,節節混戰;幾乎每隔數百米,便是一處白刃相拼、血肉搏殺的戰場。戰至下午三時,侵入周吳岕的日軍終於被大半消滅。52師隨即集中3個團的五個營,順勢將佔據青獅山那股鬼子,鐵桶般地反包圍起來,只待一鼓聚殲。可惜,整個戰局,瞬間風雲突變!陡轉直下的危緊形勢,迫使52師不得不放棄眼前的殲敵計畫,逐次轉移,退據長潮岕及張嶺、長嶺一線。
因為最新的敵情顯示:由於22師團的東路進攻迭遭重挫,日酋太田勝海(師團長,中將)惱羞成怒,嚴令其西、北兩路
人馬兼程急進,火速增援,以協同東路,完成對52師的合圍。到3月22日黃昏,從廣德方向進犯的日軍,已深入泗安、二界嶺;從宜興方向來的鬼子,也已分別越過羅岕、東川、西川,逼近煤山;敵人還在朱砂嶺等處,佈置了重炮陣地。這樣,日寇就差不多控制了長潮岕、六都岕及八都岕周邊十多公里縱深的區域。形勢變得對中國守軍非常不利。如果不抓緊變換策略,隨著敵人包圍圈的進一步收縮,52師師部和行署、縣府機關,將極可能被壓迫到槐坎、煤山以南的彈丸之地,後果不堪設想。
3月23日拂曉,局勢更趨惡化。徹夜未歇的暴雨,沒有阻遏日軍的增援與進攻。鬼子在付出上百具屍體的代價之後,碾著血水混和的泥濘,突入長潮岕,並佔領了岕東的獅子山、磨盤嶺。此處,距六都岕僅區區3公里許,離八都岕也不過4公里。敵人從山頂向52師的防線兇猛炮擊,彈如雨下,地顫山搖。154、156團沉著抵抗,把發瘋一般反復衝鋒的鬼子,死死擋在了張嶺、長嶺腳下!戰況之殘酷,難以細述。據說,長潮岕一些村民,曾在此役結束後,上山撿拾炮彈殼。他們看到52師陣地前面的山坡,幾乎皆是光禿禿的一片,早先的樹叢、竹林都不見了。原來,是“機槍不停地掃射,(子彈)把山坡上的樹杆子、毛竹竿子,全給貼地削平了”……
而當時,就在張嶺、長嶺的阻擊打得極其艱苦的那一刻,52師團、營以上骨幹與行署、縣府的軍事聯席會議,也正在八都岕緊急召開。眾人一致意見:必須趕緊突圍,跳出鬼子那張鉗形大網!有人主張由六都岕西去青峴嶺,然後退入廣德北鄉(皖南新杭一帶),再尋機轉移。劉師長認為,往青峴嶺方向突圍,風險甚大;部隊不但將在六都岕底,與以逸待勞的北路日軍正面遭遇,難免蒙受巨大損失,而且,即便到了廣德,也很有可能會正中鬼子的圈套(嗣後的事實證明,日寇恰是在途去北鄉的流洞橋,佈設了重兵,就希望我軍撤向那裏,掉進他們的“口袋”)。經過與於專員(縣長)再三權衡,劉師長決定:師部和地方機關、自衛隊聯合行動,一同突圍。除留下少量兵員繼續在張嶺、長嶺拖住敵人,主力連夜由八都岕向東,翻越合溪背後的四和嶺,折入南岕(亦名“川口”)——這道山谷,位於回龍山與鳳凰山之間,全長約5公里。它幽僻窄仄,少人知聞,正巧處在“掃蕩”日軍兵力部署的空檔地帶,便於我軍“隱身”其中,借助這條通道,出其不意地穿插北上,突出重圍。
事實也確是如此。劉師長選擇的這條突圍路徑,是鬼子完全沒有料到的。日軍在張、長兩嶺又被阻擊了一夜,臨近黎明,方才發覺52師的主力已然撤走,於是,慌忙調集人馬,從八都岕、小浦向合溪追來。這時,52師早已經南岕、北岕迂回北撤,順利越過楊嶺,由敵圍的縫隙間悄然脫出,安全抵達浙、蘇交界的白峴地區。其間,52師還捎帶著,在江排頭及楊店,分別打了一個漂亮的伏擊戰,叫22師團又“哀痛玉碎”了三四十個鬼子……
至此,日寇精心謀劃的“太湖西岸掃蕩戰”,可謂“網破鳥飛,全盤落空”。鬼子出動三路兵馬,殺氣騰騰地“掃蕩”了將近一周時間(飛機因天氣緣故,未能參戰),不僅沒有撈到任何便宜,反而連遭重創,損兵折將。敵酋太田勝海,是年
3月初剛剛接任師團長,正躊躇滿志,欲“打響上馬第一炮”,卻被52師狠狠“回敬”了當頭一棒!他垂頭喪氣,沒有信心
再“掃蕩”下去了:3月 26日,日軍放棄好不容易才佔領的長潮岕、六都岕及八都岕,灰溜溜地全線撤退,沿途還丟下了大
批物資。隔天,中國守軍就回到了原防地。事後統計,52師共犧牲官兵190名(負傷200余名),鬼子、偽軍則傷亡逾千;敵我傷亡為3比1。
兩年後,當著長潮岕周邊的群山冰消雪融、又一度新翠彌野之時,52師已奉命調防。接守浙北的(國民黨)新編第7師(川軍),在長潮岕老人們眼裏,也是一支“真打鬼子”的隊伍。為了祭慰英靈,旌表功勳,新七師與長興縣政府決定在張嶺
戰地,給灑血捐軀在這塊江南國土上的抗日陣亡將士們,集中修建一個正式的墓園。該部專門指派一個連,執行這項任務。戰士們在四鄉村民的協助下,把當初散厝周吳岕、八都岕、柏家村等處的烈士遺體(包括新7師陣亡者),全都小心地歸聚到張嶺,分別一一安葬在朝陽的山坡上:一個墳墓緊挨著一個墳墓,從坡頂排到坡腰,再從坡頂排到坡腰……就這樣,排列了不止一面山坡。那是一大片何等震撼人心的墓地啊!
胡福壽老人說,張嶺修墓那會兒,他已經15歲了。修墓的連隊就駐紮在長潮岕(範家村),他家裏也住了兵。有個青年
軍官姓陳,跟他處得很熟,常帶他去山上看修墓。胡福壽的老伴(80歲)也記得,當初,在張嶺的墓園外邊,順著山坡上下
,還圈修了高約一人的圍牆;圍牆居中,正對著上山的石徑,建有一個頗為氣派的大拱門;進門,是一條長長的甬道,左右兩側排列著墳塋;甬道半途,蓋有一座飛椽翹角的紀念碑亭。碑亭的楹聯怎麼寫的?她不清楚。其實,那楹聯還是新七師師長田鐘毅(中將)的手筆,辭雲:“赤心國,赤血塗身,誓掃胡氛衛赤縣;青山埋骨,青史流芳,永存浩氣貫青天”……
風雨瀟瀟,歲月滄桑;天地翻覆,河山長青!
肅立于張嶺山坡上的那一片抗戰陣亡將士墓園,1950年代以後,漸漸地,被冷落、被輕忽、被淡忘了。因了各種緣故,墓牆、墓門、碑亭,先後倒坍,毀圮,片磚無存;墓地日益荒涼寂寥(下接第20頁)),墳塋痕跡依稀,乃至被青蒿、野茅恣肆遮蔽,濃密覆蓋,在很長時間裏,成了一片鮮為人知的地方……所幸,它又終究抖落歷史的塵封,被重新發現了。
如今,張嶺墓地,已然與其周邊昔日的戰壕、掩體一起,被作為一處重要的浙江抗戰史跡遺址,列錄2009年全國第三次文物普查成果。胡福壽等長潮岕老人與當地村委會幹部,都熱切期盼這處抗戰遺址,能夠得到有關方面的更加重視,悉力播揚,妥為整葺,使今天更多的人們、尤其是年輕一代得以知聞,感念,銘懷,激勵……
是的,一切曾為國家獨立、人民自由而奮勇獻身的英烈,皆是不能被忘卻的!
◎本文之撰寫,主要依據(查證)下列資料:
1/ 《長興縣/長潮村:張嶺/長嶺突圍戰實地採訪記錄》(2010.6.5) 王一冰
2/《長興文史資料》第1輯政協長興文史研究委員會(1986.4):《國民黨駐長部隊抗擊日軍“掃蕩的兩次勝利 /1941—1943》
3/ 《抗戰與剿匪:湖州地區八年
血戰紀實》
浙江省第二區行政督察專員兼保安司令公署編(1945.11.20)於樹巒(湖州市圖書館 古籍地方文獻部藏)
4/ 《長興縣誌》長興縣誌編纂委員會編 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1第1版)
5/ 《長興縣地名志》長興縣地名委員會編(1983.1)
6/ 浙江文物網 2009.4.27訊 《全國第三次文物普查》:《浙江省長興縣先後登錄五處抗戰時期重要歷史史跡》梁奕建(此報導,同時見於《湖州晚報》2009.7.9)
7/ 《中華民國史大辭典》張憲文等主編 江蘇古籍出版社(2002.8第1版)
8/ 《抗日戰爭時期的侵華日軍》耿成寬 韋顯文編 春秋出版社(1987.3第1版)
(方一戈/湖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