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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善蘭的「汪恰巴菰」考

高健行

  海甯硤石舊時久豐煙店,和同列門面的李殷茂衣莊,均是鎮上望族李善蘭(1811~1882年祖居海寧,亦嘗於青年時居處嘉興,是近代著名天算學家。)族裔後世的旺鋪,地處鬧市中大街保和橋堍。上個世紀十至四十年代末,才漸趨衰落消亡。後者是估衣鋪,前者是製造水煙的作坊兼銷售煙店,街道兩邊都有門面。每天有工匠騎跨在木制壓機上,切被緊緊疊壓在榨機上的煙葉。工具像一般木工用的子,但闊些,切鉋時卷落的“鉋花”極薄。工人小心地把切得的煙料放入小盤中,便見煙絲整齊地鬆開,即可包入印有久豐商標的毛邊紙中,成方成塊,也即成了海寧的知名的特產了。

  奇怪的是充滿煙辣味陰暗的店堂內,掛著一幅金字招牌,上書“汪恰巴菰”四字,不知何解?直到很多年之後,筆者為復旦大學學刊(社會科學版1991年第五期)撰寫論文,內容涉及劉鶚(1857~1909年)在杭嘉滬遊蹤,是否殘留法書於硤石東山。因為東山有一摩崖石刻臂窠大書“老殘安宅”四字,查閱了一下劉鶚年譜長編。見傳於1884年:“在淮安南市橋設關東煙店,不設市招,僅榜書‘八達巴菰’四字於門前,舉城詫怪”讓人囧囧。據羅振玉說:“淮安八股先生不讀雜書,見‘八達巴菰’不知所云,傳為奇語。不知八達是指八達嶺、巴菰是指淡巴菰,即‘關東煙葉’之意”。筆者仍始終覺得費解,近年又見有人在議及近代上海經濟史,提起“談巴估”,猜為日本語,音譯之香煙云云。筆者更覺得可疑。因為鄉先賢徐志摩於1926年 1月在民報副刊曾發表過一篇文章:《吸煙與文化》中,曾提到過一個名詞:“土巴菰”。這篇文字以嘻虐揶揄的筆調說:“怪不得有人就會說,原來英國學生就會吸煙,就會懶惰。臭紳士的架子!臭架子的紳士!難怪我們這年頭背心上剌剌的老不舒服,原來我們中間也來了幾個叫土巴菰煙熏出來的破紳士!……實際上事情可不這麼簡單。”可惜詩人說的是否就是劉鶚當年的“談巴菰”呢,它們譯音的文字就有差異啊。

  不意後來讀紅樓夢第五十二回,見“晴雯患了感冒,服了王太醫的藥兩天;雖然退了些燒,仍然頭痛,鼻塞聲啞,於是:寶玉便命麝月取鼻煙來給他嗅些,痛打幾個嚏噴就通快了。麝月果真去取了一個金鑲雙扣金星玻璃的一個扁盒來,遞與寶玉。寶玉便揭開盒扇,裏面有西洋琺瑯的黃發赤身女子,兩肋又有肉翅。裏面盛著些真正汪恰洋煙。(脂批本夾批:汪恰西洋一等寶煙也。)晴雯只顧看畫兒。寶玉道:嗅些,走了氣就不好了。晴雯聽說,忙用指甲挑了些嗅入鼻中,不見怎樣,便又多挑了些嗅入。忽覺鼻中一股酸辣進入囟門,接連打了五六個噴嚏,眼淚鼻涕登時齊流。”又是一種洋煙,名稱“汪恰”。

  自從脂批本紅樓夢刊行之後,對這個問題居然引起了學界不少人關注。最出名的是周策縱《紅樓夢汪恰煙考》,說是:“我想信‘汪恰洋煙’一定是Virginia或Virgin的譯音。由於康熙時代(166-1722)西人來華者,尤其是西洋傳教士與清庭有往來者,以法國人最多,恐怕可能是法文Vierge(按:較近的音譯為維愛爾惹的譯音)。”

  可惜不久《紅樓夢》英譯者霍克思私下裏對朋友說:“我懷疑他(筆者按:指周策縱)對‘汪恰’的解釋是否正確?問題鼻煙在調配、研末、焙烤的過程中依賴各種香料的分量遠超過煙葉。據我所知,最後成品的名稱均指香料而不指煙葉,只有在板煙和捲煙中,我們才指稱煙葉的來源地:佛吉尼亞煙葉,巴爾幹的蘇布拉尼,土耳其捲煙等等。如此周策縱教授能提出十八世紀歐洲人所吸用的鼻煙有一種叫‘佛吉尼亞鼻煙’就好了。可惜沒見他提出。好在翻譯者不必理會‘汪恰’何指(除非譯者想在小注中解釋),因為寶玉未必會把汪恰的洋名讀得正確,就像英國人讀不準中國茶或菜名一樣。你也許認為我的解釋很勉強。我自己也沒有十分把握,可是我總得創造一個名字出來,不能讓它空在那裏。我認為汪恰並不是專名,而是大家誤以為它是個名稱。最貴重的鼻煙不是論磅買的,而是以兩計算,所以我認為汪恰是義大利文的uncia(讀如oon-cha)。”理論“煙”,外國人資格更老些,因為需十六世紀後葉才輸入中國,經過數百年的半推半就、奮力抗拒直到如今我們成為地球村中最出名的吸煙大國。早在1918年,上海市上就有七八家香煙店(筆者按:宓家昌在望平街口,廣新泰在漢口路口,林益豐在新開河,益成隆在老永安街廣普安裏,乾坤和在陸家石橋北堍,天泰祥在大碼頭南吉祥弄口,大成豐在王家碼頭。)

  霍克思的那位朋友說他還想補充幾點:(一)英國捲煙通常用純佛吉尼亞煙葉,例如“三五牌”,顏色金黃,英國煙完全用美國煙葉並不希奇,因為弗吉尼亞州是英國人最早移居美土的一州;美國捲煙差不都是以土耳其煙葉為主的複合體;蘇布拉是一種名牌板煙,用產於巴爾幹半島的煙,味香醇;土耳其捲煙味濃而色黑。可是佛吉尼亞煙葉並不比其他品種珍貴,絕無資格稱為“寶煙”。(二)鼻煙盛行於十七、十八世紀英法兩國的上流社會,約翰蓀博士即以嗅鼻煙聞名。現代人誰還弄這勞什子?西方潮人以為吸大麻方便和過癮得多呢。(三)楊憲益夫婦的英譯本把“汪恰”還原音譯為Wangchia洋鼻煙,倒也省事爽快。(四)義大利文的一兩是oncia,音與“汪恰”的確再接近也沒有,但霍克思不知為什麼卻拼成為 uncia,想來故意避免落實。

  那時我們中國讀者還沒有留意到“汪恰”兩字下的夾行脂批:“汪恰西洋一等寶煙也。”義大利文的數字“一”是uno或una,霍克思以為他用的新創名詞音似意大文的一兩,實際上譯文卻同時使人聯想到“一等”。鬼使神差,暗暗吻合脂評指出的原意。明末清初,除了法國教士外,不少義大利耶蘇會神父來華,為康熙所重用,如利瑪竇、湯若望等均是。故猜想“汪恰”之名來自義大利文順理成章,從英文、法文中去探索反而捨近求遠。

   但筆者以為作研究工作,確實從任何一種有效角度切入剖析,都是可行的。所以受到上述兩位先生的正反觀點的啟發,加之鄉先賢們的字跡與事蹟關係,也順勢考慮,把“汪恰巴菰”四字從英語的習慣拼讀思考下去,確實可以從中得到答案應是:tobacco products,按晚清直到民國初年間,許多上海灘上洋涇言語,常取用外語的詞頭字根或諧音發音。故tobacco即是當年漢文書寫煙草品名為“淡巴菰”三字的由頭,是彼時代時髦青年的用語,猶若如今時尚風格的網路語言中,更是中英文氾濫、泥沙混雜得一塌糊塗。這樣,前文引用的幾位說法,加上後面筆者的想法。那硤石百年老店久豐煙店的“汪恰巴菰”全可讀通而理解了。很可能他們祖上的李善蘭,在上海與西洋傳教士,合譯編撰多部著作,不期然導至李姓故鄉親朋後人中,也學幾句洋涇邦文詞,為自家商店撐門面,掛塊招牌,也許是清末民初十分時尚氣派的事,也是順理成章的。

(高健行/海寧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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