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詠樓景緻 |
深秋,我應朋友之邀又一次來到金華,再次登上八詠樓。
八詠樓,是南朝詩人沈約在任東陽太守(南朝時的東陽郡,治所就在金華)時建造的,原名玄暢樓,坐落於金華市城區,南臨婺江,為典型的江南亭臺樓閣建築。西元494年的一天,樓剛建成沈約就興緻勃勃登上頂層,面對濤濤東去的婺江,心潮澎湃,欣然吟詠《登玄暢樓》詩一首:
危峰帶北阜,高頂出南岑。 中有淩風榭,回望川之陰。 岩險每增減,湍平互淺深。 水流本三派,台高乃四臨。 上有離群客,客有慕歸心。 落暉映長浦,煥景燭早潯。 雲生嶺作黑,日下溪半陰。 信美非吾士,何事不抽簪。
以後,沈約多次登樓,將該八句短詩中的每句作為開首,分別賦成八首長歌,這八首詩,詩無定句,句無定字,合計1803個字,是當時文壇上的長篇傑作,號稱《八詠》,名噪一時,被傳為絕唱,玄暢樓也被“八詠”推舉到樓詩的高峰。從唐代起,樓以詩名,詩以樓傳,遂以詩名,“玄暢樓”順理成章地改成了“八詠樓”。舊詩中亦有“沈樓”之稱。
歷史上八詠樓曾屢毀屢建,明時焚毀於兵火之中,此後,經歷代官紳士庶鼎力捐資數次重修得以存世。八詠樓是一座三進的高樓,第一進亭亭立于八九米高的石砌台基上。我信步穿過樓前石砌的陡壁,沿著右邊一行呈“之”字形蜿蜒而上的石徑登上寬大的台基,台基周圍是一圈圍欄。憑欄眺望,“危臨帶北阜,高頂出南岑。中有陵風榭,回望川之陰。”樓的前方是新建的八詠公園,遠處的金華山在高樓之間若隱若現。而雙溪的流波則已躲藏在群樓之後,不見了蹤跡。樓附近清一色的古董字畫商店,店內顧客不多,整個老街籠罩在寧靜、閒適的空氣中。我立城樓中間,抬頭便見樓頂懸掛著現代詩人艾青手書的“八詠樓”三個大字匾額,字體遒勁,有股氣吞山河的氣勢。整座樓分前後兩部分,前為重簷歇山頂亭樓,即八詠樓正樓,後為一組硬山頂木結構建築,整體結構嚴謹、典雅古樸。樓與秀美的三江風光互為借景,建築群體優美的天際輪廓線與周邊白牆黑瓦的小巷、明清風格建築和諧共存,融為一體,形成金華古城的風貌特色。樓內雕樑畫棟,飛簷朱窗,瑰麗精美。前廳和後廳看起來像是兩組不同風格的建築群落,前半部分為傳統的大屋頂建築,緊挨著的後半部分則是徽派民居院落的建築。這種風格不盡相宜的建築組合,在古建築裏很少見,真可謂不拘一格。走進樓內正廳,前堂的碑牆裏,有數塊字跡斑駁的石碑,上面刻記著八詠樓的歷史變遷。這裏非常開闊,一道高大的屏風將通往後堂的通道遮住,四周的牆上掛著歷代文人登臨詠唱八詠樓的書法作品,臨窗處還擺放了一套八仙桌椅。推開重重的木格子窗戶,外面就是八詠公園寬闊的草坪,那裏有新塑的高大沈約石像。大概這裏就是沈約他們當年吟詩詠唱之地了,那時候的窗外該是滔滔的雙溪之水吧。我細心地研讀大廳四周的歷代文人詩文,好像一扇視窗向我打開,不禁感歎:沈約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文化的力量會如此強韌,詩的璀璨遠比樓的巍峨來得堅挺,八詠樓在世紀風雨中日見衰微,“八詠”詩卻在口口相傳中詩光愈亮。“八詠”詩照亮了八詠樓,八詠樓成為古人觀物取象,把握“天地之道、萬物之情”的理想場所,成為歷代文人騷客會文吟詩之處。登臨八詠樓放目,水光山色共一,歷代文人名流紛紛前來登樓賦詩,唐代的李白、崔顥、李欣、許渾、嚴維、劉禹錫,宋代的呂祖謙、李清照、葉適、唐仲友、王柏,元代的趙孟頫、鮮於樞等懷著不同的心情,上樓遠眺,借樓抒情,於是八詠樓不再是地理上的八詠樓,而成了心理上的一個吐納口,人生中的一個望遠台。多少世事,登樓一望,便豁然開朗;多少愁緒,登樓一望,便隨水而去。
繞過屏風,來到後堂,迎面有座一襲白衣的雕塑,手握書卷,神情端莊,清麗照人,雕塑的上方掛著“一代詞人”的匾額。這塑像正是李清照。周圍,還有她清麗的畫像、婉約的詞作和後人對她的研究碩果。多少文人墨客登臨八詠樓、吟誦八詠樓,只有李清照能獨享樓內這一整座清雅的後堂。1994年,這裏已經改為李清照紀念堂。這是李清照之幸,也是八詠樓之幸。
李清照與金華有緣,與八詠樓有緣。紹興四年(1134年)十月,金兵渡淮,江、浙驛動,五十多歲的李清照在杭州整理完成《金石錄》,並寫成了《金石錄後續》,就動身由水路沿富春江溯江而上到金華避難。在金華,她就住在八詠樓附近的一座民居內,並在這裏創作出《打馬圖》、《打馬賦》、《曉夢》、《題八詠樓》、《武陵春》等一批不朽之作。李清照在當年11月所作的《打馬賦》中寫道:“…今年十月朔,聞淮上警報,江、浙之人,自東走西,自南走北,居由林者謀人城市,居城市者謀入山林,旁午絡繹,莫知所之。余亦自臨安溯流,過嚴灘,抵金華,卜居陳氏北,乍釋舟楫而見窗軒,意頗適然。”歷經戰亂之苦而得安身之所,詩人對金華老百姓的熱情和周到實在頗為感慨。這種感受在同年所寫的《曉夢》一詩中更表露無遺:“曉夢隨疏鐘,飄然躋雲霞;因緣安期生,遍逅萼綠華。秋風正無賴,吹盡玉井花;共看藕如船,同食棗如瓜。翩翩垂發女,貌妍語亦佳;嘲辭鬥詭辯,活火烹新茶。雖乏上元術,遊樂亦莫涯;人生以如此,何必歸故家? 起來斂衣坐,掩身厭喧嘩;心知不可見,念念猶咨嗟。”從詩中可以看出,詩人對金華的人文風物是很感親切和喜愛的。她很快便熟悉了金華,並且交往甚廣。她多次遊歷了金華山赤松宮,對道家的處世態度不無欣賞。李清照對金華富庶豐饒頗為欣賞,對肥嫩如船的白藕和碩大如瓜的棗子十分驚喜。她與金華的市井百姓來往甚密,把長髮飄飄,面容姣好,輕聲儂語的少女看成一道美麗的風景來欣賞,甚至與金華鄉紳學究一道,擁爐煮茶,高談闊論。李清照十分熱愛金華優美的山水和古老的文化,然而卻又往往鉤起她內心無限愁思。她在金華第三年春天(1135年)寫下那首詞情淒哀的《武陵春》:“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雙溪自古為金華十景之一,暮春的雙溪景色美得令人屏息,然而李清照面對如此美麗的春光,卻一下鉤起亡國之恨,飄零之苦,寡居之悲。只一句“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率直的比喻,李清照歷經人生滄桑的暮年情愁便躍然紙上。
就在這年春天,李清照登臨八詠樓,憑欄而立,面對滔滔西去的婺江水,望著殘存的南國半壁江山,詩人聯想起年輕時吟哦過的“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的詩句,不禁感慨萬千。她揮筆寫下《題八詠樓》的千古絕唱:“千古風流八詠樓,江山留與後人愁。水通南國三千里,氣壓江城十四州。”真是盪氣迴腸,意韻雋永,倜儻有丈夫氣。國破家亡的沉痛遭遇,給這位早年以婉約著稱的女詞人的文風帶來了怎樣深沉雄健的巨變!詩中所題的南國,正是金華所在的浙贛一帶,金華為這一帶的中心,是通往衢州、連通浙江和江西的水陸要衝。至於江城十四州,那自然是南宋時金華府下屬的各州了。
站在八詠樓上,面對這座歷經一千五百多年滄桑的古建築不禁生髮興亡之浩歎。金華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自古以來就是兵家必爭之地。八詠樓所處位置正是古金華子城的至高點,“台高乃四臨”,這裏自然成為金華重鎮的軍事要塞,所以八詠樓不但詩因樓成,樓借詩傳,而且還因英雄人物的史跡聲名遠播。元末農民起義的重要將領胡大海曾來此樓觀察元軍路向,檢閱士兵操練;而之後的戚繼光曾登八詠樓眺望偵察敵人,解除了東南倭患;明末兵部尚書朱大典以八詠樓為總督指揮部,與清兵展開過激烈的戰鬥,為固守八詠門關口,率部壯烈犧牲在八詠樓,前樓地下室即為朱大典的火藥庫及殉難處,八詠樓也因此成為金華遭清軍屠城,“三日人頭如雨落”(清李漁詩)的歷史見證;太平天國侍王李世賢也曾登上八詠樓檢閱他們的軍隊……,真可謂“鏖戰當年八詠樓,硝煙彌漫夜悠悠”。抗戰時期,金華又曾是浙江省國民政府的所在地,一時各方人物輻輳,周恩來總理1939年視察金華時,曾在八詠樓下的八詠灘頭召開近千人的群眾大會,並發表過著名的抗戰演講,慷慨激昂地宣傳團結抗戰的方針;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抗戰時期,金華曾有一支由臺灣同胞組成的臺灣義勇隊,其成立地點就在八詠樓後面百米之遙的酒坊巷裏,現在,這裏已被辟為念紀館,不大的院落,卻見證著這支抗戰時期由臺灣同胞組成的,直接參加祖國抗戰的數量最多、影響最大、持續時間最長的隊伍的史跡,證明著兩岸同胞同仇敵愾、共禦外侮的光榮歷史和傳統。
我戀戀不捨走下樓來,撫摸那階梯旁佈滿青苔的欄杆,周邊優美的景色,文人墨客不朽的詩篇,金戈鐵馬的英雄史跡,一幕幕仍在我腦際中盤旋。我突然回首,再次注目這高峻挺拔,歷經千年風霜的八詠樓,夕陽下,它依然在雄視婺江、雄視金華、雄視南國三千里江城十四州,就像滔滔婺江江水,向世人述說著千古風流人物的韻事業績,把中華民族的一頁頁歷史清清楚楚地展示給天下!
(王維友/杭州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