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哽咽著的口令 ── 悼念一江山將士殉國

吳神農

  民國四十四年(1955)年元月二十日,是國共最後一場慘烈的爭戰,也是共軍第一次有能力,以三棲作戰、五面包圍,以海陸空三軍用“火海戰術”(每平方公尺約被轟十餘發砲彈、炸彈)圍攻面積僅1.2平方公里的浙江外海之一江山小島,守軍司令王生明將軍暨其所部720 位官兵壯烈殉國的歷史性日子。

  那時,筆者在台中師管區戰車營第四連擔任中尉排長,帶的都是比我年長些的士官和補充兵,二月廿一日晨,以值星官身份率領全連官兵,前往清泉崗裝甲兵基地靶場作步槍實彈射擊。充員弟兄因為初次打靶而十分興奮,故個個精神抖擻,我則因看到甫經一個月嚴格入伍訓練的新兵,也能軍容壯盛地邁出整齊步伐、呼出雄壯威武的口號和“答數”,而心中有幾分竊喜,因為那是作為初級軍官,流過辛勤汗水,練兵以報效國家的最佳獻禮。

  當天,清泉崗上雖氣溫仍甚低,但天氣特別清朗,在一陣振奮的答數(也稱“打數”)聲後,我特別將隊伍步伐調整到營區播音系統所播放軍樂同一節拍,靜下來聽「喳喳喳」的整齊步伐聲,既可享受那份成就感,也偷個小懶,讓嗓門稍作休息;隊伍在雄壯的進行曲旋律中正整齊地通過裝甲兵第二師某戰鬥群營區時,突然軍樂聲嘎然而止,代而之起的是軍中廣播電台的“新聞報導”,我怕新兵分心,步伐凌亂,又不自禁地喊起「一二一……」的口令。不意擴音器中竟傳出:「……我一江山守軍在被共軍陸海空強轟猛炸的火海攻擊下,孤軍奮戰了六十餘小時後,司令王生明將軍及全體七百餘位官兵均壯烈犧牲……」之晴天霹靂消息。我一陣鼻酸竟然哽咽得喊不出口令,我不知是否心理崩潰?總之是情緒失控了,情急之餘,卸下值星帶,奔向梁排長耀年身旁,顧不得軍中值星官交接禮儀,逕自將值星帶套在老梁身上,祇咽嗚著說:「請你帶隊」,就縱身跳過路邊排水溝,躲到灌木籬後獨自摀臉啜泣……。

  我是抗戰兒童,自六歲起經歷了八年艱苦抗日戰爭的逃亡流離生活,八歲就離開父母住校(蔣夫人辦的〈戰時兒童保育院〉自那時起我們院童均叫她“蔣媽媽”)。抗戰時聽過無數次國軍或勝或敗的消息──淞滬戰役、台兒莊會戰、長沙會戰、崑崙關大捷、獨山保衛戰、常德會戰,甚至中國駐印緬遠征軍解英軍之圍、於緬甸瓦魯班大挫日軍素稱精銳的十八師團等。於抗戰勝利後的國共內戰時,也常常聽到胡宗南部犁庭掃穴光復延安、錦州會戰、徐蚌會戰(中共稱“淮海戰役”)、北平和談、平津保衛戰、上海保衛戰……及至國軍退守台灣後之金門大捷等,國共互有勝敗的戰況,但從沒有一次像這般以廣播器直播,似魔音穿耳、電擊般直截我胸臆,令人驚撼的消息。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在戰場的煙硝未滅、烈士的鮮血尚在流淌時,即聽到如此令人悲慟揪心的噩耗……我久久無法自己,但作為軍人,任務在身,還是擦乾泣落的眼淚,飛步追上老梁,再披回那條平時視為責任與磨練,而此刻卻覺得是烈士血般殷紅的值星帶。到達靶場,整理好隊伍,未經請示連長,就擅自下口令:「全體肅立、脫帽,向一江山陣亡將士致敬默哀……」我不知是否逾越了軍規,但平日裡專橫驢子脾氣的連長夏錦岡少校沒有責備我,而且也依我的口令,脫下鋼盔,俯首行了致哀禮。

  舟山、大陳、一江山這些地方我都知道是浙江沿海的列島,附近海域是四季豐收的漁場,在軍事地理、戰略價值上,則是保衛大台灣的前哨屏障。而原本生疏的王生明這個大名,卻甫在元月初的《中央日報》上得悉是該屆〈戰鬥英雄〉的榜首,並獲三軍統帥蔣公於元旦親授獎章的殊榮。豈知三星期後,卻在蕞薾小島那個荒無人居、滿佈礁岩,又無淡水的一江山,因全軍覆沒而引爆手榴彈自戕殉國,作了不成功便成仁的烈士。自此王生明和他所部的死士與一江山,在我心目中就是謝晉元、八百壯士和四行倉庫。

  正氣永彰全世界 忠魂常繞一江山

  “正氣永彰全世界,忠魂常繞一江山。”係當年二月,由蔣中正總統主持的〈一江山烈士追悼會〉中,時任監察院長于佑任所送的輓聯,名家手筆,也代表了全球自由人士對一江山忠魂的崇敬之意。追悼會時蔣公也親切地慰問了一江山戰役遺眷遺孤,王司令之子應文君就是披蔴帶孝的遺孤之一,而今也是古稀之人了。應文君湖南祁陽人民國卅年生,於八歲時隨父母來台,畢業於政戰學校九期,以上校退役。曾膺選為中國國民黨中央候補委員,刻任〈一江山戰役協會〉暨〈中華渡海興台會〉榮譽理事長,專注於文史工作,尤其關注榮民老兵的晚年生涯,去年底,他與兩位年輕的社會工作者,於經歷年餘走訪全台邊鄉僻野大時代的小人物後,出版了《守望民國──老士官口述生命故事》乙書,於筆者走訪時題贈給我。拜讀之際曾數度掩卷噓唏,感傷敬佩於書中那些沒識幾個字,卻打過很多仗,臨退伍前多數都在台灣東海岸守海防,屆齡退役後,只因無一技之長,謀生不易,大多仍住在原防區(海防班哨)附近荒地,自己搭蓋的簡陋小屋中,憑菲薄的終身俸和他們的勤勞刻苦,少數成家生兒育女,且兒女也都各有成就者,然大多仍孤家寡人渡其餘生。這使我想起文信國公(天祥)所寫《過零丁洋》之詩:「山河破碎風拋絮,身世飄搖雨打萍;惶恐灘頭說惶恐,零丁洋裡嘆零丁」的悽悲情懷。信國公以一首《正氣歌》激勵人心,流傳千古。這些不見得讀過或瞭然正氣歌的可敬老兵,卻心存正氣,在他們那些看似拋絮飄萍的餘年,仍無艾無怨地心繫社會國家,盡其心力或作志工,或捐輸慈善,甚至遺愛人間。比較起來,作為“太平官”的我真正自覺汗顏,不能無愧。在此謹掬至誠之心,向你們致謝和致敬──因為你們那顆對國家民族永懷的赤子之心和犧牲奉獻,中華民國國祚才得以經歷風雨飄搖而不墮,台灣才能造就成經濟奇蹟,進而政治民主、社會安定,人民富足的榮景……。

  在與應文君晤談中,得以較深入地知道王將軍的生平與行伍生涯(1910~1955)十五歲就參加國民革命軍北伐,長期在胡宗南上將麾下,參加過抗日、戡亂諸多戰役,以英勇善戰稱著,立下甚多戰功,因而獲得軍人最高榮譽的〈戰鬥英雄〉殊榮。迄將軍於一江山自戕殉國時,仍是大陳由胡上將整編各游擊武力而成的〈江浙反共救國軍〉所部,應是追隨胡上將最久,因屢績戰功,而由行伍出身的小兵,而能升至將官之少數國軍楨榦。甚多浙江老鄉都以為王將軍是浙江人,言及此點,應文君很燦然地笑稱:「我以能被當作浙江人為榮,因為家父就是為保衛國府擁有的最後一塊浙江領土大陳列島,戰死在一江山。」我聽後十分感動,也與有榮焉,我想吾浙江旅台聯誼總會,應贈予烈士之後王應文先生〈榮譽浙江人〉名銜。

  經過近三小時的真諴長談後,發現我們因父輩相共通的經歷,而有了某些相近或不同命運中的交集:蓋先父有秋公於抗戰初期,即拋卻律師生涯而號召邑人,組成〈抗日自衛隊〉參加抗日行列(我故鄉《長興縣誌》有載),因協助抗戰有功,曾榮獲遠自陪都頒到浙西游擊區的〈國民政府榮譽獎狀〉,當年家鄉政府及地方父老為慶賀此殊榮,而贈匾題詩曰“毛錐投去便從戎,遍歷於風彈雨中;一聲呼應東西浙,書生有志盡英雄。”爾後部隊被軍事委員會指定歸轄於戴笠將軍麾下的〈忠義救國軍吳嘉湖行動總隊〉(總隊長金家驤,外號金阿三,政府播遷來台之後也曾來台,後奉命返浙繼續組織游擊,以在敵後襲擾共軍,自此不知所終。( 在中共所拍樣板戲,以前幾乎年年播出的《沙家濱》中所稱的“三爺”總隊長,似乎影射的就是金氏,而家鄉父老甚至告訴我,劇中的參謀長刁德一,幾近我父親的原型,因先父當年在該總隊任參謀主任,也喜哼哼平劇,穿著長袍。順筆一提劇情中「忠救軍通和平軍」(汪偽部隊),而將被俘的新四軍送給日軍,那是荒謬“編”出來的對不起歷史,但卻政治正確的橋段。忠救軍“通”和平軍是事實,但那是上級交付的“招降納叛”任務而非私通,至於將新四軍俘獲後交給日本人,是有良知的中國人絕對不會做的事,但漢奸及“亂說山海經”的編劇者例外。)該總隊命名吳嘉湖,即指吳縣(蘇州)嘉興及湖州三地,環太湖東北迄西南,均為該總隊遊擊(防)區,算來沙家濱也在此防區內。至於王將軍臨殉國前甫自正規國軍編調到沈之岳專員轄下的游擊部隊〈反共救國軍〉,而沈氏也系出戴笠的同統一脈,與先父同屬〈救國軍〉,也同為國族民命獻身。

  父輩的軍旅生涯有相似處,而我和應文君的“隨軍遷徙”經歷也近似:亙抗戰八年,在吳嘉湖地區,我游擊式地讀了近十所小學(目前仍是當年叫烏青小學現名植材小學的校友)抗戰勝利,隨爹爹部隊復員蘇州,正好讀初中。而應文君則隨父母在青島上幼稚園,後隨母返湘在長沙上小學,王將軍則自葫蘆島,隨54軍198團渡渤海到大連抵錦州,參加了錦州之役。繼而內戰益烈,是役失利後將軍又轉輾抵滬,參加上海保衛。王氏母子則自長沙經粵漢鐵路到廣州與將軍會合後來台,暫居於198師駐地附近之台中縣石岡鄉。筆者也於同(1949)年四月,隨國同裝甲炮兵團自上海抵台,駐同縣之苑里。是年冬,王將軍甘冒大陸兵凶戰危之險,主動“請纓”自安全的台灣赴內地西安,繼續追隨胡宗南上將,擔任保衛川滇等蔣總裁仍經常往巡、佈置暨商討軍國大計之西南防務(註)。當年太多經過抗戰、內戰的生死關而慶幸安全來到台灣的軍民,都想在台灣可享受幾天太平日子,而王將軍則拋妻別子,鋌而赴險,無懼鋒鏑,若非有諸葛丞相“鞠躬盡粹,死而後已”及伏波將“男兒當死於邊野,以馬革裹屍還”之報國精忠和豪情壯志,厥克臻此?

  (註:民國卅八年元月廿一日蔣總統自咎引退,由副總統李宗仁代理,但李氏在局勢砧危時,竟托病赴香港就醫,隨後去美國未歸,中樞乏人主政。時蔣公仍以中國國民黨總裁身 份常飛穗、渝、蓉等西南要地,商討暨安排軍國大計,直至同年12月16日晚,始自成都失陷前夕飛返台北。翌年三月一日,蔣總統順應民意,復行視事,民心士氣因而大振,自茲整軍經武,生聚教訓,全力保衛台澎金馬基地,全力建設台灣為三民主義的模範省。但蔣氏也自此終其一生,未能再返回其念茲在茲的神州大地,諒公泉下也心有未甘也。)

  談及王生明將軍的壯烈殉國,不禁憶及與其同一時代的先父,兩位均為在抗日戰線上走過危疑震撼,冒過槍林彈雨之國軍將校;王將軍為國族民命,光榮犧牲在戰場上,成為入祀“忠烈祠”的忠魂。而先父則因被劃為右派,於1960年發配西康農場,作了冤死異鄉的野鬼(因為我相信他不是孤魂,當年整風肅右,遭遇相同冤屈而死的何止萬千?)

  應文君於1997年後,曾三度登臨一江山,追念憑弔他父親一同壯烈成仁的袍澤英靈。而我也於2004年秋,偕妻在台灣住處沐手焚香,摺了些金銀錫箔元寶,趁旅遊絲路之便,於九月初在青海西寧,自認距先父死難較近之處的一間喇嘛廟旁,上香跪叩爹爹,獻上自己明知先父一定用不到的“金銀財寶”,在紙灰飛揚,朔風野大的蕭瑟下,自雙膝傳到我腦際的竟是“子欲養而親不待”的悲慟。

  兩個七老八十(王君七十,余虛度八十)的「孤兒」(王太夫人仙逝於1987年,先母則於聞知夫君發配邊疆後,比先父早七天,飢病交加下歿於1960年農曆12月5日)白髮老頭話當年地追憶往昔,兩人也同樣傷感於父親均屍骨未存,祇能到老人家殉(遇)難近側憑弔,聊表孺慕之哀思而已。但我們雖初次交談,卻也有個共識:認為那是時代造成的歷史遺憾,所以我們並不懷仇恨怨,我們甚至併肩朗誦了:「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多少古今事,盡付笑談中。」的三國演義開篇名句,以自我安慰、相互勉勵,同時也都祈望今後的中華兒女都應和諧相處,和平發展,讓那血腥的教訓,留給後世作為儆醒。

  臨別,我恭恭敬敬地立正,向王將軍生明遺像,敬了個許久未用的軍禮,應文君畢竟是將門之後,很重禮數地默立一旁,以孝子情禮鞠躬答謝,並送出大門揮手送我驅車離去。  辛丑年元宵•中和齋

(吳神農/本會秘書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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