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幼年時期大半在湖州度過，往來於湖州南潯之間，在湖州住自宅或東門外孟家山公姥山莊（外婆家之別業），在前者常有佳賓來訪，飲酒論詩，在後者則環境幽美，植有桃樹（水蜜桃）三千株，配以蓮塘、竹林、茶園及其他果樹花木，終年在花香鳥語之中。在南潯則住洗粉兜外婆家，或西柵載德堂外家老宅，生活優裕快樂。民國二十七年，孟家山公姥山莊先後遭日軍及股匪搶劫，於是全家逃往上海，及太平洋戰爭爆發，因日寇進入租界，姚主教路寓所被日寇查封，先父即赴重慶，先母攜余兄弟等避居南潯，借寓於張家花園，張氏東園與龐氏宜園相鄰又相通，雖經戰火破壞，仍富曲徑迴廊，亭台花木之勝，余其時頗讀古書，醉心風雅生活亦頗有古風，自比為紅樓中人。在南潯一年有奇，即轉赴內地，這兩段在湖州的生活，在我的生命裏留下難於泯滅的刻痕，無法忘懷，因而常在長短句中，吐露懷念與鄉愁。茲摘錄其中百闋於下：

（一）天下樂：七十年後重返湖州

　　往日舊痕覓不得，物已換，人不識。賀老重回似遠客，為何事，返鄉情亟？
　　過不盡、江村與水驛。種種事、皆陳跡！漫天霧雨情悒悒，欲高飛，無羽翼！

（二）桂殿秋：重遊南潯小蓮莊

　　流水繞，小橋通，東風吹得海棠紅。藤廊竹徑依稀在，又到朦朧蝶夢中！

（三）采桑子：重泛苕溪

　　周遭蕭瑟江山秀，月到中秋，人在離舟，落葉西風古渡頭！
　　一簾幽夢三杯酒，往事悠悠，懷念難休！日月如梭水自流！

（四）漁歌子：潮音橋

　　山外朝暾染翠微，潮音橋畔一舸歸，苕水碧，櫓聲低，風清月淡曉星稀！

（五）浣溪沙：以湖州名茶餽樂野翁

　　顧渚新茶貢玉堂，綠芽紫笋發幽香，茶經水記費商量！蟹眼松濤烹活水，雀舌龍團潤枯腸，風生兩腋欲高翔！

（六）故園幽夢：余自度曲

　　幽夢遠，恨難消。荷亭聽雨，水榭吹簫，長堤踏月，野渡驚潮？
　　陽關三疊人去也，冷酒孤燈度長宵，離騷向誰訴？風雨又瀟瀟！

（七）鞦韆索：南潯百間樓下

　　百間樓下春波碧。放小艇閒鷗相識，漫酌金樽詠小詞，浪擊拍，伊吹笛！
　　前塵已遠空嗟惜，只夢憶溪南溪北！事到如今悔已遲，再覿面，知何日？

（八）南鄉一翦梅：

　　風月自婆婆，此地煙霞日夕多。漫寄閒情詩句裏，愁也高歌！喜也高歌！
　　懷念舊山河，歲月蹉跎髮已皤，細雨霏霏人寂寞，晴又如何？陰又如何？

（九）相見歡：聽蟬

　　寒林迢遞秋蟬，意闌珊，黃葉紛飛雲氣滿空山！
　　浙江水，向東流，幾時還？最恨人生如夢夢偏殘！

（十）闌干萬里心：

　　尋詩踏雪汗漫遊，往事悠悠六十秋，落月停雲憶舊儔，倦沉浮，夜雨孤燈憐白頭！

（十一）憶江南：桐陰納涼

　　幽夢遠，窗外雨瀟瀟，猶記梧桐庭院裏，月明如水聽吹簫，螢火落芭蕉！

（十二）拋球樂：東阡踏青

　　拾翠東阡共踏青，南山煙雨北山晴，落花墜絮隨風舞，水調歌頭隔岸聽。惜取春光好，一闋新詞萬縷情！

（十三）浣溪沙：

　　夜讀離騷入夢遲，月明如水照苔墀，那堪回首少年時！
　　老去湖山多舊恨，閒來歲月寫新詞，此心唯有故人知！

（十四）水仙子：

　　無邊春色獨登樓，煙水迷茫不勝愁，東風吹綠堤邊柳，天涯思故儔！
　　黃昏淡月如鈎，沉思前事，難尋故邱，歲月如流！

（十五）訴衷情：鄉思

　　西山日落漸黃昏，寂寞對殘春，難覓青鳥蹤影，高閣閉重門！
　　離別久，憶鱸蒓與誰親？故人星散，好會難期，往事無痕！

（十六）琴調相思引：

　　一闋新詞帶醉吟，夜闌更添歲寒心，小樓風雨，燈下憶南潯！
　　往事如煙無覓處，還從蝶夢去追尋，不堪回首，惆悵又秋深！

（十七）憶江南：駱駝橋

　　清夜月，斜照駱駝橋，流水難留人事改，幾回惆悵對秋潮？魂夢路迢迢！

（十八）浣溪沙：碧浪湖

　　碧浪湖畔泛釣艖，綠楊深處聽鳴蛙，越甌初試雨前茶！
　　嵐氣乍生虹隱約，夕陽殘照影橫斜，棹歌聲入莫愁家！

（十九）赤棗子：極樂寺

　　極樂寺，百間樓，讀書問字學風流。溪邊浣紗橋畔坐，梧桐院落賦新秋！

（二十）憶王孫：踏青

　　依稀猶記踏青時，陌上東風花滿枝，紅杏林中覓酒旗，雨絲絲！香染蒙頭白袷衣！

（二十一）憶江南：夜航船

　　星斗暗，幽夢到河橋，猶記苕溪梅雨日，夜航船裏聽吹蕭，風雨共飄搖！

（二十二）轆轤金井：

　　月殘花謝，小庭空，滿地落紅誰掃？狼藉亭台，待何人憑吊？愁深貎橋，問幽恨又添多少？隔院笙簫，迷離夜色，徒增煩惱！
　　生人似南柯一覺，看悲歡遇合，盡歸虛渺！正醉青春，忽然西風到！家山夢繞，舊遊處，已無芳草！桂菊香消，梧桐葉落，淒涼殘照！

（二十三）憶王孫：墨妙亭

　　風流嫻雅宋王孫，墨妙薪傳尚有痕，作畫題詩誰是伴？管夫人！舉案齊眉最羨君！

（二十四）浣溪沙：百間樓下

　　少日輕狂挾伴遊，百間樓下泛扁舟，酒籌輸盡賭詩籌！
　　惆悵夢魂留不住，萬山千水霧煙稠。夜深燈下讀紅樓！

（二十五）蝶戀花：返鄉途中

　　夜泛烏篷流水急，岸上絃歌，猶把陽關疊。湖面浮雲遮月色，竟實難眠愁岑寂！
　　浪影波聲迎曉日，綠水青山，欣見春消息，犬吠雞鳴都似昔，鄉音未改無人識！

（二十六）憶江南：皇御河邊

　　多少事？深鎖在心扉，皇御河邊橋上字，杏花春雨釣魚時，幽恨有誰知？

（二十七）虞美人：鄉思

　　詩情難似當年好，詞客如今老！夜闌何事躭長吟？壯志未消猶有少年心！
　　清明寒食都虛度，卻作傷春賦！飄零流落在天涯，連夜夢中頻到舊時家！

（二十八）瑣窗寒：懷〈時化中學〉舊侶

　　綠竹長廊，秋千院落，月洞瓶戶，閒庭冷寂，小苑海棠紅嫵，讀書堂，茶餘課罷，漫同翠袖低聲語，誦少年舊賦，情迷意亂，既酸還苦！
　　懷故！愁無數！憶泛艇春溪，踏青百五。飛花醉月，喜有神來佳句。到如今，銀髮滿頭，不知何處尋舊侶？望長天，煙雨斜陽，怕向溪邊去！

（二十九）木蘭花：

　　當年慣在橋邊駐，杜宇啼時蝴蝶舞，時晴時雨度清明，溪畔踏青花滿路！
　　酒家閒坐聽簫鼓，詠得傷春長短句，缺月如鈎照老人，西塞山前思舊侶！

（三十）釵頭鳳：湖州試〈王一品〉筆

　　春光煥，春草亂，漸驚綠滿江南岸，江鷗白，江流碧，鬥草花朝，踏青寒食！昔！昔！昔！
　　鶯聲斷。煙霞散，白頭再到春已晚！徽州墨，湖洲筆。一闋新詞，幾行題壁！憶！憶！憶！

（三十一）小重山：

　　落盡殘紅春已深，玉樓歸舊燕，一寸金！務須珍惜好光陰！遲些日，春色怕難尋！
　　對酒且長吟，身閒人未老，鼓瑤琴！雅人深致出清音！誰能識？松柏歲寒心！

（三十二）憶江南：元宵憶舊

　　當年事，追憶漸朦朧，元夜觀燈笙鼓鬧，玉樓爭擲狀元紅，回味恰無窮！

（三十三）歸國謠：西塞山

　　誰記得？西塞山前吹玉笛？如今歸去無人識！
　　紅樓舊燕無消息！愁難釋！朝朝暮暮空相憶！

（三十四）慶清朝慢：故園夢尋

　　新柳弄晴，青溪乍漲，鶯聲初透窗紗。高樓絲竹檀板，暗換年華。尚記往時密約，黃昏把酒賞流霞！芳時逝，詩人老去，昨日黃花！
　　春也換，秋也換，故園已無樹，甚處棲鴉？當時泊頭折柳，曾共香車。不道頻年戰劫，愁聽廢池亂鳴蛙！滄桑恨，夢回舊地，人隔天涯！

（三十五）浣溪沙：藕榭讀書

　　六十年前一少年，賞心風雅愛詩篇，水濱山麓每留連！
　　朝霞漸濃迷藕榭，柳陰疏處見樓船，讀書消暑扮神仙！

（三十六）定風波：故園懷舊

　　雁過長空入晚雯，一江秋水綠粼粼，世事漸非人物換，難返！故園荒廢不留痕！
　　漫寫千篇長短句，傾訴！一生心事在斯文！亂世文章難換酒，低首！每逢風雨倍思君！

（三十七）青玉案：故園舊事

　　黃粱一夢青春逝，怨烽火漫天起，七十年來多少事？至今誰記？故人四散，處處傷心地！
　　桃源難覓秦難避！巫峽巫山煙霧裡，百代風流歸逝水！無題詩句，斷腸歌曲，都帶辛酸味！

（三十八）菩薩蠻：悼知音

　　知音已逝空相憶，陽春白雪無人識！酹酒更長吟，舊痕勞夢尋！
　　昔年題扇處，悉化塵和土！何事最傷神？樓空白髮新！

（三十九）浣溪沙：憶舊遊

　　記得當年汗漫遊，醉將紅藥作詩籌，寄情吟嘯學風流！
　　鴻雁北飛春已老，大江東去水難留！許多惆悵許多愁！

（四十）憶江南：

　　窗前月，燈下聽鳴蛙，思緒悠悠鄉里遠，故人消息恨全賒，幽夢到天涯！

（四十一）長相思：憶湖州儀鳳橋

　　細雨和風，早春天氣，誰邀詞客登樓？夭桃帶雨，稚柳含煙，舉杯消盡閒愁，儀鳳橋頭，聽琵琶低語，笙笛輕柔，詩酒記風流！共歡樂優遊！
　　怨佳遇常虛，少年易老，舊時好夢難留！悲吟長短句，乘狂飇、遠客瀛洲！海外沉浮！飄零久，鄉思更稠，望長空、離情別恨悠悠！

（四十二）應天長：苕溪農家樂

　　苕溪秋色好，正陌上農忙，稻穀新熟，同慶豐收，牧笛樵歌相續！柴扉都不閉，草堂外，幾畦雛菊。夫子醉，斟酒填詞，寄情幽獨！
　　雞犬正相逐，看黃髮垂髫，往來種作，歡喜逍遙，遍地桑榆凝綠。高人歸隱處，似仙境，脫盡塵俗！我亦欲、高臥其間，結廬幽谷！

（四十三）菩薩蠻慢：返鄉詠懷

　　霅溪流水，泛粼粼碧浪，去尋故里，似賀老、衰顏響，漫扶杖問津，感懷難已，過眼雲煙，卻飄染、一城秋意。對飛英古塔，若見故人，感慨交集！
　　桃花幾回結子？似劉郎再到，崔護題字！念翦燭西窗，衝雨長橋，更觸景傷情，悵惘難避！滿腹幽思，詠舊句，時悲時喜！人非境變，與誰共醉？

（四十四）雪獅兒：夢回公姥山莊

　　分花拂柳，踏青去，紅杏迎春，澄波如縠，碧浪湖邊，淺草初生凝綠，飲幾盞，杜康新醁，看檻外，嬌黃柳葉，青蔥翠竹！
　　醉來高歌一曲，漫長吟、得句持向誰讀？詩禮傳家，持志不忘初服，樂居茅屋，多雅趣，清心無欲，情幽獨，夜寫官奴遊目！

（四十五）長亭怨慢：少年舊痕

　　當月時，依舊朗照，碧水池塘，綠楊林杪，往日情懷，夢中扉字，總繚繞！水流花謝，心頭事、留鴻爪，竹馬與青梅，憶不盡，荒唐年少！
　　人老！心上恨，竟比白頭還老！殘紅褪色，墜風雨，也無人掃。只幾縷、落日餘晴，尚記得，前時花好！怨舊夢難尋，何事頻招煩惱！

（四十六）南鄉子：道場山下

　　桑葉綠，野棠香！江村農女養蠶忙！道場山下歌聲裊，春光好！詠絮無人詞客老！

（四十七）太常引：南潯東柵吊橋

　　陽關唱罷起離騷，歸夢路迢迢！買醉把愁澆，有多少閒愁待消？　卅年流落，浮萍枯葉，秋色滿林嘷，誰唱採蓮謠？記相約、溪畔吊橋！

（四十八）憶江南：潯溪女學

　　孤燈暗，今夜雨瀟瀟！誰記桐陰明月下，一杯龍井聽吹蕭？指教數星杓！

（四十九）訴衷情：

　　清明時節雨瀟瀟，共傘過長橋！風颯颯，浪滔滔！苕水漲春潮！
　　杯酒把愁澆！對秋宵！江楓漁火夜迢迢！夢痕遙！

（曹以松／前宜蘭大學校長／榮譽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