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感叹韶光消逝，青春易老的伤感心情，并不是女性专有的情绪病，翻开唐诗，读到白居易的浩歌行，就知道这位诗人，也有女性更年期式的伤感。“天长地久无终毕，昨夜今朝又明日，鬓发苍浪牙齿疏，不觉生年四十七，前去五十有几年？把镜照面心茫然。”

　　对于伤春，总觉是“娘娘腔”的玩意，尤其是一个男子汉，肩负国家栋梁的职责，或者要挑家、理事业，理应没有闲情去照镜子观颜脸的。不过，事实却又不然，先不去说古人，反正他们是要把二十四小时，勤读诗书，准备应试的。就以今时今日的台北人为例，为了冀求事业的突破，为了爬上更高位，为了早日实现四子—妻子、儿子、房子、车子的梦想，生活是忙碌而紧凑的，怎有闲情逸致去注意个人的颜面，但摆在面前的事实却是：男性护肤品，系列繁多。就知道：男性亦是很“姿整”的。

　　每逢看一个卖“发乳”的广告，我都不觉笑出了声：“年龄的秘密，有人知道！”“你老抑或佢老？”“我啰，我大佢十年！”

　　其实，人的年龄和外表都不重要，最重要的还是心境，所谓稚子之心，所谓心情开朗，这是可以打破年龄的局限的。在商业化的社会，人的生活都是忙迫的，奇怪的是，男女们都愿意腾出时间来，静察自己的颜脸。最新的词语是：包装，包装得美丽，自可赢得别人的好感，好感有了，地位当可巩固，一切也当可无往而不利；由是观之，人把人外表的包装，视作手段，视作向上爬的手段，人注重的是外表，内涵反正是看不到，摸不着的，因此，现代人是很现实的，难怪化妆品售价贵，销路也能直线上升。还有名牌子的衣服鞋袜、日用物品，购买者亦能面不改容。

　　“既无长绳系白日，又无大药驻朱颜。”要是白居易生在今日，他是不用慨叹时光消逝朱颜改的，因为今时今日整容整形手术盛行，不需要动用长绳系白日，也可以用整容手术拉面皮、除皱纹，消眼袋等等，脸上的老态自可药到回春，不复再现。至于发白牙疏更简单不过，可以染发，可以镶磁牙呀，多少年轻的艺员歌星，并未因“牙落”，只以牙齿不整齐、不漂亮，亦可以面不改容的，全口剥削拔掉，换回一副整齐洁白的义齿的。

　　对于牙齿的伤怀，连韩愈也有这样的忧戚：“去年落一牙，今年落一齿，俄然落六七，落势殊未已，余存皆动摇，尽落始应止，忆初落一时，但念豁可耻，及至落二三，始忧衰即死，每一将落时，懔懔恒在已。……”

　　这样的诗句，真教人读来一字一惊心。也许仍未到齿摇的年龄；但亦下意识地用舌头舐舐齿根，领会一下韩愈的惶惶然感受。当然，文学家是敏感的，以为齿落即是衰老的象征，即是去死不远了。唉，人生匆匆数十寒暑，外表如何“包装”，亦不能抗拒衰老和死亡的，虽然，近代医学昌明，能延长寿命，但这亦只是外表的“包装”的追求，因为人体如机械，到一定年龄就必须停顿；如脑筋迟钝，思想缓慢，甚至渐有柏金逊病，这是必然的现象，因此，一直以为推行“退休年龄”的人，是最聪明的善举。

　　陆放翁的越王楼这样写：“上尽江边百尺楼，倚栏极目莫江秋，未甘便作衰翁在，两脚犹堪踏九州。”真有气魄，真“不认老”，其实，老，真是心境的问题。譬如曹操的“龟虽寿”是这样写的：“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这也是脍炙人口的佳作，千百年来，是上了年纪而又不甘蛰伏者的座右铭呢。即如我的父亲，一直经营的是食品业，把业务托交后人后，觉得劳碌一生，一下子肩膀全卸下了，有一种无所适从的空虚感吧，他走进基督教的教堂去，听起牧师传道来，并回来四处宣传：教堂真好，使我认识基督教义，有人跟我闲聊，也使我有一个 “落脚”的地方。

　　不过，父亲毕竟是一个不甘雌伏的人，他看中了一个铺位，也马上展开拳脚，经营了他不熟悉的新行业。他挺直腰板，红光满面的跟人家说：“瞧我五十岁还有创业的雄心！”

　　年龄对人生是有局限，虽然心境对这个局限稍有帮助，像早期的一位女童军，八十高龄在萤幕上仍侃侃谈笑，说自己行年十八。心境开朗，热心助人，宗教信仰使她领会爱人的真谛，她是得天独厚的，踏上老年，仍拥有稚子的童真。反观宋人朱敦懦的西江月，词是这样的：“原是西都散汉，江南今日衰翁，从来颠怪更心疯，做尽百般无用，屈指八旬将到，回头万事皆空，云间鸿雁草间虫，共我一般做梦。”他不知是自卑抑自谦，觉得自己活了一大把的年纪，原来就像虫鸟一样，做梦而已，难道真是人生如梦？

　　人老了，就得接近死亡，广东人有一句俗话形容得最贴切：“闻到棺材香”。在“似水流年”中有一句电影对白：像俗人都是怕死的是，老人的日子是活一天赚一天的，自然，富人怕死程度更大，如果有权势的话，更怕死。以秦始皇为例，他不是四出找人访寻长生不老药吗？

　　尽管空手来，空手去，人能够泰然瞑目的，不太多吧？尤其是在生死存亡间，“断气”时当有很多心事放不下的，当然，放不下的身后事，当是自己身边的财富了，穷人死亡，当无太多牵挂吧？

　　自老谈到死，真泄气，还是读读陆放翁夜中起读书戏作吧：“发已凋零齿已疏，忍饥白首卧蜗庐，风声忽轹篷间过，夜半呼灯起读书。”齿落发白甚至饥寒交迫有什么要紧？与书本为伍，享受温馨的内心世界亦乐事也。

（明道／台南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