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嶺市文沁公園戴複古雕像 |
戴複古(1167~1246),字式之,號石屏,今溫嶺塘下鎮屏上村(宋.黃岩南塘)人。他一生浪跡江湖近五十年,足跡大半個中國,以詩鳴天下,盛名遠播。八十始歸家,終生不仕, 是一位布衣愛國詩人。一生詩作繁富,著有《石屏詩集》、《石屏詞》等。
戴複古生活在南宋小朝廷偏安江南的中後期。其父戴敏,乾道間以詩鳴於世,與徐似道齊名。戴敏臨終前,指著不滿周歲的兒子,遺憾地對親族說:“詩遂無傳乎!”複古長大後,得知父遺言,遂篤志學詩,決心“以身許詩”而“傳父業",從此走上了一條充滿荊棘的艱辛之路。他三次遊歷江湖,最終結果是:仕途絕望-江湖揚名--詩囊滿載。他窮畢生精力,專注詩詞創作,廣交詩友,吸納諸長。天道酬勤,使他成就卓特,終成一代名家。宋.姚鏞《石屏詩集.題跋》云:“天然不費斧鑿處,…晚唐諸子,當讓一頭。"清.陳衍《石屏集》跋云“晚宋之冠",這些評語恰當。其詩風早年受“永嘉四靈”的影響,間雜江西詩派的風味。後登陸遊之門受教,詩格大變,詩藝益進,在南宋後期詩壇上獨樹一幟,其藝術成就遠遠高出“四靈”和江湖派諸人之上。一生所作詩詞近二千首,字字珠璣閃耀。故而當代詩人林崇增有云:“心血二千首,江湖五十年。"可以說,他一生除了行程外,就是作詩。“詩是吾家事”(杜甫語),卻成了他一生的座右銘,在中國文學史上享有顯著地位,為“江湖詩派”重要代表。一位布衣詩人,即人們說的一個平頭百姓,能夠在當時社會的中上層士大夫中立足和脫穎而出,其本身就不簡單,夠神奇!若無高尚的人品、人格作基石,若無高雅的詩風、詩骨作鋪墊,不怎能得到當時社會的中上層士大夫階層的青睞!無疑他的身上也必然具有李白、杜甫、辛棄疾等詩壇大家異乎常人的靈魂、天賦和天性!
戴複古的許多詩篇,以歌頌祖國壯麗河山為主,寫得比較清新自然。如《江村晚眺》:“江頭落日照平沙,潮退漁舠閣岸斜。白鳥一雙臨水立,見人驚起入蘆花。”此詩寫溫嶺南塘一帶的自然景色,饒有詩情畫意。又如《江皋》:“江皋有閑客,獨立對秋風。白鳥來無數,青林望不窮。斜陽方照眼,新月早騰空。得句從誰語,傾心酒碗中。”詩中呈現家鄉田園的一派祥和景象。這花香鳥語之地,正是詩人傾心領略之佳境,故而每每有佳句可得。再如《會稽山中》:“曉風吹斷花稍雨,青山白雲無唾處。崗光滴翠濕人衣,踏碎瓊瑤溪上步。人家遠近屋參差,半成圖畫半成詩。若使山中無杜宇,登山臨水定忘歸。”山川錦繡,讓人陶醉,詩人能不流連忘返!此類詩作,意境甚好,足見其自然平淡之詩風,清新高雅之特色。然而,戰爭破壞了和平安定的生活;半壁河山淪陷!面對國家危亡,民族的恥辱、人民的苦難,都給他的作品賦予了新的內涵,那就是許多震憾心靈的愛國憂民的詩篇-
有客遊豪梁,頻酌淮河水。東南水多鹹,不如此水美。
春風吹綠波,鬱鬱中原氣。莫向北岸汲,中有英雄淚!--《頻酌淮河水》
北望茫茫渺渺間,鳥飛不盡又飛還。難禁滿目中原淚,莫上都梁第一山。--《盱眙北望》
橫崗未瞰大江流,浮遠堂前萬裏愁。最苦無山遮望眼,淮南極目盡神州。--《江陰浮遠堂》
這三首作品,表達了同一主題:愛國憂民。詩人一生盼望收複中原,還我河山,可南宋統治階層卻不顧人民之死活,仍然沉陷在紙醉金迷、歌昇平中,深可歎也!失望--還是失望,這些作品,都從內心深處憤怒地遣責了偏安一隅的南宋小朝廷,不思收復失地,拱手葬送半壁大好江山,使英雄蒙辱、蒼生含淚!字字句句,從肺腑間淌出,沒有劍拔弩張之鋒芒,怒吼咆哮之狂態,而是顯得格外的音韻天成,雅潔醇正。這種返歸自然之作,不是行家,實難寫出。又如《淮村兵後》:“小桃無主自開花,煙草茫茫帶曉鴉。幾處敗垣圍故井,向來一一是人家。"同樣是劫後的感時傷世之作,此詩不露痕跡,自然淡寫,就將深深的悲慟付於筆端。看似尋常之作,實乃顯現高超之手法--出平淡、自然於筆端,呈一幅劫後歷史傷痕圖,向人們無聲地訴說著戰爭帶來的無窮創傷。傷時憂國之耿耿丹心,於此可見。如此佳詩,非有大功力者,不能作也。
戴複古,一位來自南塘水鄉的布衣詩人,長期生活在社會中下層的百姓中間,對民間百姓的疾苦有著親身的經歷和深刻的瞭解,故而關心民生疾苦,也成為其筆底內容的重大主題之一。此類作品,如《庚子薦饑》(六首)。茲錄三律,以見一斑:“餓走抛家舍,縱橫死路歧。有天不雨粟,無地可埋屍。劫數慘如此,吾曹忍見之?官司行賑恤,不過是文移!”“乘時皆閉糶,有谷貴如金。寒士糟糠腹,豪家鐵石心。可憐饑欲死,那更病相侵。到處聞愁歎,傷時淚滿襟。”“去歲未為歉,今年始是凶。谷高三倍價,人到十分窮。險浙矛頭米,愁聞飯後鍾。新來慰心處,隴麥早芃芃。”此乃西元1240年南宋後期本地及各地遭遇特大旱災之紀實,足見其憫民情懷尤深!
又如《大熱五首》之一曰:“天地一大窯,陽炭烹六月。萬物此陶熔,人何怨炎熱!君看百穀秋,亦自暑中結。田水沸如湯,背汗濕如潑。農夫方夏耘,安坐吾敢食!"詩人目睹田間水如湯,憂慮稻穀無收,此身如坐熱炭中,真的咽不下飯了。詩心跳蕩,與民同憂,真切感人!再如《織女歎》,描寫農家婦女,雖然經年累月的辛苦紡織,卻交不起官府的苛捐雜稅之繁多!“春蠶成絲複成絹,養得夏蠶重剝繭。絹未脫軸擬輸官,絲未落車圖贖典。一春一夏為蠶忙,織婦布衣仍布裳。有布得著猶自可,今年無麻愁殺我!"身處南宋後期,深重的負擔,已壓得一些農婦喘不過氣來,這真是辛酸的血和淚的記錄!大有杜詩“窮年憂黎元,歎息腸內熱"(杜甫《詠懷》)的憫民懷抱。這些詩作,都有杜甫《赤穀》、《夏夜歎》、《述懷》等詩的風骨和神韻,足見杜詩對他的影響是較深的。然而他的詩作,竟然沒有贗品式的模仿,脫出碓臼,別開蹊徑,是其詩作取得成功的奧秘。這些詩作,讀來饒有杜詩的“詩史"的韻味。
《石屏詞》,目前看到的僅四十餘首而已,現代唐圭璋輯編的《全宋詞》收錄較全。戴複古的詞,雖然寫得較少,但也斐然可觀,並立名家行列。許多作品大氣磅礡,豪放處則勝過陸遊。其詠懷史跡的大作《滿江紅赤壁懷古》,寫得較有特色:
“赤壁磯頭,一番過、一番懷古。想當時、周郎年少,氣吞區宇。萬騎臨江貔虎噪,千艘列炬魚龍怒。捲長波、一鼓困曹瞞,今如許。江上渡,江邊路;形勝地,興亡處。覽遺蹤、勝讀史書言語。幾度東風吹世換,千年往事隨潮去。問道傍、楊柳為誰春,搖金縷。"此詞上闋雖有模蘇痕跡,但不妨害詞人重述赤壁之主題。雖不能與東坡“大江東去"比氣勢,但豪情壯采,已逼近大蘇。《詩人玉屑》載:“此詞嘗大書於廬山寺",王潛齋複賦詩云:“千古登臨赤壁磯,百年膾炙雪堂詞。滄洲醉墨石屏句,又作江山一段奇。"贊譽之至。
戴複古的詞,豪健奔放,正氣恢宏,來自於詞人的一腔沸騰熱血和報國無門的拳拳愛國之心。展露襟抱,當以《柳梢青.嶽陽樓》之意境最為高妙:
“袖劍飛吟。洞庭青草,秋水深深。萬頃波光,嶽陽樓上,一快披襟。不須攜酒登臨,問有酒、何人共斟?變盡人間,君山一點,自古至今。"此詞既奔放又沈鬱。起句以“袖劍飛吟”點出一身豪氣,其氣度當和呂洞賓相伯仲,落筆氣勢雄闊,以“波光萬頃”作襯托,一個披襟臨風的詞人(作者)之高大形象挺立洞庭湖上。大有狂放之態!真個痛快淋漓!末三句,含豐富之內涵,力敵千鈞!誠然,命運的多蹇,朝政的腐敗,國家的興亡,都湧現於心頭。使人感受到他那一顆強烈的跳蕩著的憂國傷時之心。小詞寫得如此一波三折,足見其筆力之雄勁!詞風豪放勁健,於此可見。
又如《賀新郎.寄豐真州》:
“憶把金罍酒,歎別來、光陰荏苒,江湖留宿。世事不堪頻著眼,贏得兩眉長皺。但東望、故人翹首。木落山空天遠大,送飛鴻、北去傷懷久。天下事,公知否?錢塘風月西湖柳。渡江來、百年機會,從前未有。喚起東山丘壑夢,莫惜風霜老手。要整頓、封疆如舊。早晚樞庭開幕府,是英雄、盡為公奔走。看金印,大如鬥!"
詞中人物--豐真州,即豐有俊,字宅之,浙江鄞縣人,曾任真州知州。真州,其地在江蘇儀征,為當時抗金前線的要塞重鎮。詞人以豪健筆力著意揮灑,形成氣勢渾厚之句。把自己的愛國精神融入對友人的厚望之中,用典巧妙含蓄。其烘托詞題,渲染氣氛,各臻至妙,具有強烈的藝術感染力。
又如《水調歌頭 題李季允侍郎鄂州吞雲樓》云:“……浪說胸中雲夢,直把氣吞殘虜,西北望神州。……整頓乾坤手段,指授英雄方略,雅志若為酬。"作者對抗金侍郎致力於抗金事業寄予厚望,但末兩句卻云:“杯酒不在手,雙鬢恐驚秋。"可見作者已清醒地認識到:眼前存在著的是一個令人可憎、可恨的黑暗政權和極其昏庸的統治者,恐怕讓你的雄才大略和雄心壯志難於實現!其憂國之苦心、憂患之意識,異乎常人。全詞寫得正氣浩然,起伏跌蕩,剛柔相濟,酣暢灑兌。此類作品,風格極其豪放悲壯,格調沈鬱奔放,誠為佳品。至如“流鶯啼不盡"(《木蘭花慢》)之類的少數婉約之作,也寫得委婉有致,行遵勁於婉媚之內,受人稱賞,無愧倚聲高手!故而《四庫全書提要》評其詞曰:“詩筆俊爽,極為當代所推許。……豪情壯采,實不減於蘇軾。"推崇備至。
總的來說,戴複古的詩和詞各有特色:詩作以淡雅自然、清新雋永為主,明快爽朗、英拔豐融為輔;詞作以豪放雄勁、渾厚大氣為主,婉委細膩、沈鬱頓挫為輔。故而,杜詩之“史詩",式之兼而有之;放翁之豪放,石屏得而過之,真氣鼓蕩,則形成大氣磅礡的愛國憂民詩潮;心境平和,則呈現淡雅自然的現實主義風貌。
其實,戴複古作詩的最高境界,就清晰地表述在他的《論詩十絕》內。雖是片語結論,也足以表達其異於常人的真知卓見:“須教自我胸中出,切忌隨人腳後行”、“錦囊言語雖奇絕,不是人間有用詩”。又如他主張的“論詩先論格”(《題鄭甯夫玉軒詩卷》)觀點,一掃江西詩派的好奇尚硬、喜用拗體的弊病和“四靈”詩派清瘦幽逸、取徑太狹的詩風,給南宋後期詩壇吹來一股清新自然、醇正雅潔的詩風。詩格即人格,可貴。故而可識其詩不尚典故,不假雕琢,不濫作應酬,不跟從前人腳步後,任從自我胸中傾吐情志,盡棄陳詞濫調,敢於獨辟畦町,因而高出時人一籌。清.紀昀讀其詩,評曰:“時有新意,無一語蹈襲。"可謂一語中的。
戴複古,一生遊歷江湖而終身不仕,看破紅塵而不為浮名所累,布衣終老,是其閃光的亮點,留給後人的是一筆豐富的精神遺產,無疑其人品、人格是十分高尚的。拜讀詩人的篇篇佳詩,我突然醒悟:世間唯有高尚的詩人,方能寫出高貴、高雅的詩篇。戴複古,一個具有崇高信仰的詩人,其人品、人格,無疑具有三個非凡的特徵:一是具有“蘇世獨立,橫而不流”(屈原《橘頌》)的高貴靈魂;二是具有愛國憫民、憂患意識的異常天賦;三是具有哀樂過人、執著至死的獨特天性。試看我國文學史上的屈原、陶潛、李白、杜甫、蘇軾、辛棄疾等詩壇大家,他們都具有這種靈魂、天賦和天性,始能成為華夏星空中一顆顆璀璨奪目的詩星。戴複古,一代“江湖派”布衣詩人,之所以在文學史上閃爍光輝,之所以八百年來一直贏得世人的推重、贊譽,其詩品、詩格,就具有這種高尚人格的風貌特徵。我抱如是觀。
(林 溪/溫嶺市文聯詩詞家協會秘書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