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前言

　　毛子水教授生于1893年，1988年逝世；九十六年的生命历程中，从六岁入村塾起，九十年的漫长时光都与书为伍。

二、生活

　　从日记可以看出先生生活单纯，给旅居美国的女儿季订（玲之）写信；与友朋交往，而从日记的记载可知，钱穆、胡适、钱思亮、沈刚伯夫妇、台静农、屈万里、张敬、姚从吾、俞大维、俞大彩、李济、曾约农、曾宝荪、雷震、齐如山与先生时相过从，真所谓往来多鸿儒也。

　　先生自认“不能信教”(1.7）因为 "宗教──好的──譬如一种良药，可以治病。我的自信力强，以为没有毛病，所以不需要这种良药；就是自己觉得有毛病，亦以为可以自愈。这大概是我不能信教的原因。" （1.19补记于1.7）先生虽自认 "不能信教" ，但相信 "一种好的宗教，是有益于人类的。所谓好的宗教，就是能够以正直、诚实、仁爱等启发人的。" （1.7）先生以为， "生斯世也，似只有宣扬仁爱之道是一生最正当的事情。" （1.12） "宗教多起于乱世，政治不能保民，仁人用宗教教民自保自慰。现在许多人谈政府与人民团结，多计较彼此：这样，决不能得到团结。要以互相原谅为本方可。" （1.25）

　　先生生活情趣多致：雅好平剧（5.28；29)(6.6)(7.5)（11.15）偶而也看电影（7.1)、和朋友郊游。先生非常喜欢武侠小说，记得我在老师府上读书，（有时帮忙抄稿、理书。）晚报来时，先生总说： "你们年轻人看国家大事，我们老人看武侠小说。"　"院中小悬花一朵今晚开；招清徽来小坐。" (8.4)先生真雅趣不浅。

三、身教

　　 "对符坤将赴韩任翻译官来辞行。" 先生告以 "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 并时述“唾面自干”的故事。（3.23）《左传》襄三十一年： "子产相郑伯如晋" 晋侯以鲁国君死的托辞，故意冷落郑国君臣，迟不安排会面；子产忍无可忍，据理力抗，争回了郑国的面子，也得到外交上的胜利。先生以忠信、笃敬为行蛮貊之道，宜乎！君子之道也！

　　 "夫妇之道，忠恕而已矣。"　"今日有以婚姻事见商者，劝其以忠厚存心；存心不可不如此，其余则宜视环境以求至适当之道。" （6.26）曾子以 "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论语·里仁》而先生以 "夫妇之道、忠恕而已矣" ！

　　 "史学系中颇有不满夏君者；曾为夏君辩护，一因公正心，二因青年人讥议师长（以私意讥议）之风不可长。" （7.7）淑萍谨按：《论语·子张》记载叔孙武叔毁仲尼，子贡以为：仲尼不可毁！叔孙武权毁仲尼只 "多见其不知量" ──说别人坏话，是无能的表现。毁谤人者，常未必能害人，却适以自毁。

　　 "韩子以仁义为儿戏，宜乎不能成为大政治家。" （9.23）以仁义为儿戏，岂止不能成为大政治家；即作人亦不能成！

　　 "勿以恶小而为之。修身的工夫，确是一毫不可放松的。" （7.27）私心以为小事，影响或许很大，所以切莫为之。

　　 "慎言谨行俱要。" (11.18）孔子说： "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多见阙殆，慎行其余，则寡悔。" 《论语·为政》孔子至慎言慎行人也，但谨慎不同于畏葸。孔子欲行其道，周游列国，至匡，人以为阳虎，围之教匝，仍弦歌不辍。至宋，习礼树下，司马桓魋欲杀孔子、拔其树。适陈、蔡、绝粮、七日不火食，孔子讲诵不衰。 "慎而无礼则葸。" 《论语·泰伯》贫穷患难中，卓然有守，怡然不变者，是得慎之精义，为有大气识者 "无药可医俗！" （5.22）东坡云： "腹有诗书气自华" 则俗气尚有药可医！

四、学术

　　买书

　　先生书籍购自四方──意大利、英国、法国、日本；古今中外书籍，无所不买。平日，先生喜逛牯岭街旧书摊；看似休闲活动、亦是正经要务。搜得好书，必郑重用印。少数书籍能置放书柜中，大半则堆放书房、卧室地板上一一成堆、成落，平装、精装、线装，无所不有；受潮而册页黏连者有之，蠹蛀虫食者有之；（初始见识书虫之织细有致。）真个是满坑满谷，要整理，不知从何下手。但先生要查资料，每每眯起眼睛，打量一落书堆，再从中拦腰抽出一本，就手到擒来，百不失一。至于仆地书册， "不要管它。随它去。" 先生说如此。

　　读书

　　先生学贯古今，兼及东西，诗词诸子无不精审、西洋历算亦所咸熟。先生曾有意教我《几何算学》，可能因学生资材鲁钝，未成，可惜可叹。根据1952一年日记，粗略统计，先生笔记书籍包括：《尚书》、《诗经》、《论语》、《周礼》、《左传》、《史记》、《后汉书》、《三国志》、《孟子》、《荀子》、《韩非子》、《吕氏春秋》、《世说新语》、《朱子语类》、《近思缘》、《太平御览》、《恒言缘》、《四库提要》、《音韵述微》等，真是四书五经，无所不包。

　　教书

　　先生于1920年自北京大学数学系毕业，留校任教，授预科国文。1922年冬，与姚从吾先生经考选赴德留学；1930年返国，任教北大史学系，授科学史、文化史等课程。1931年兼任北大图书馆馆长。1949年转赴台湾，应傅斯年校长之请，任教台湾大学中国文学系(先生57岁)，1973年（先生81岁）八月退休。但先生退而未休，仍为台大中文研究所兼任教授；并受聘辅仁大学中文研究所讲座教授。1986年（先生94岁）八月辞台大中文研究所兼任教授暨辅大中文研究所讲座教授职。十一月膺台湾大学中文系名誉教授。先生自1920年二十八岁自北大数学系毕业，留校任教，授预科国文始，至1986年、九十四岁止，曾讲授──中国语法（1920北平孔德学校）科学史（1930北大史学系、1938西南联大史学系)、文化史(1930北大史学系）、左传(1938西南联大史学系)、国文（1920北大。1949至52台大），史汉（1949台大），韩柳文(1950台大)、翻译文学（1951台大）、文选（1952至54台大）、尔雅（1953台大）、论语（1954至58及65、66台大）、文字学(1955、57台大)、说文解字（1956台大）、尚书研究（1965台大）、说文研究（1958，66至71台大）、孟子研究（1967、68台大）、中国科学史讨论（1969台大）、孔子的生平和思想（1970台大)、孟子的生平和思想(1971台大）、中国科学史（1972台大）、中文修辞讨论（1973、74台大）、文学专题（1973辅大）、中国修辞学讨论（1974辅大）、国学专题讨论（1975至77及84、85台大、1975至1979，1981至85辅大）、古籍训解讨论（1978台大）、论孟荀新解讨论（1979台大）、左传训诂讨论（1980至83台大）、荀子训话讨论（1980台大）、左传专题讨论（1980辅大）、论孟训诂讨论（1981至83台大）等三十种课程。凛若清风，漪澜成文。

　　写作

　　先生性行温厚，襟怀淡泊，思想通达，观念新颖，涉猎广博，学贯中西。毕生治学重视科学方法，凡所论述无不谨严精辟、厚积薄发。文章结集成册者有《师友记》、《毛子水文存》、《子水文集》、《思想与现实》、《荀子训解补正》、《论语今注今译》。一生春风化雨，作育英才无数。1987年四月，九五华诞，门人编辑论文集祝寿，用表达感激与崇敬。先生逝世，台湾大学中文系同仁汇集先生着述成《毛子水全集》，分为：学术论文、学术着作、社论、杂文、传记等五部。

　　先生自〈五四运动〉以来，于新文化新思想之倡导始终不懈，贡献极大。先后受聘为： "教育部学术审议委员会" 常务委员、 "国家长期发展科学委员会" 咨询委员、第五届 "中央研究院" 评议委员（迄第八届止）、 "中国语文学会" 评议委员、胡适纪念讲座（1963年十月迄1973年七月）；1987年，行政院特颁赠文化奖，以表彰先生发扬中华文化之贡献。

　　特识

　　 "孟子：‘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助长也。’昔儒以正心为忘字之误体，是则然矣。然忘字应作忙字讲。古无忙字，孟子此处之忘，即忙字也。”" (4.1）《说文》无忙字，先生以孟子勿忘为勿忙，发前人所未发！淑萍谨按：《孟子公孙丑》上：“宋人有闵其苗之不长而揠之者，茫茫然归。”茫茫，《疏》引《音义》：“读若茫茫。”亦即“忙忙”，《注》：“能（疲）倦之貌”非达诂。

　　“孟子齐桓晋文章：‘我非爱其财而易之羊也。’此也字亦是‘乎’义。”（10.31)淑萍谨按：“也”或为疑问兼感叹之词，《诗》〈旄丘〉：“叔兮伯兮，何多日也？！”此“也”字即是“乎”义。

五、《论语今注今译》──中国每一个读书人必读的书

　　（商务印书馆于1975年十月初版1979年三月三版，惜哉！！今已绝版！！）

　　中华文化复兴运动推行委员会所计划出版的《古籍今注今译专刊》第一批中列有《论语》。先生在自序中表达其宗旨：“一，我这部书的注释，乃是为对古代经典已略知门径而且有相当的思辨力的人而作的；二，我这部书的注释，于文字训诂外，对思想史有关的典故，亦择要引述。”

　　这部《论语今注今译》的初稿，乃淑萍代笔：一直到付印先生时有更改。1975年先生与张菊英女士结婚，张夫人于烦劳家务之余，代先生阅读校样，诚令人感佩。而由于为先生代撰初稿，使我有勇气执笔完成《中国人的圣书──论语》（时报出版公司，1981年三月初版）。

六、《论语校注》──半部论语

　　先生于1965年成《论语校注》，叙文：“这本论语校注，是为大学里读论语的人而作的。……过去一部比较精审的解释论语的书，是朱子的论语集注。但集注有一种先天的毛病，就是把孔子看得太神圣了。因为这个缘故，有许多地方便免不了传会。……在我这部校注里边，读者当可发现论语里不可懂的地方，比以前的人所想的要多得多。”1975年，商务印书馆初版先生注译《论语今注今译》，但《论语校注》所列资料及所提问题，远较《今注今译》宏富而宽广；这样一部重要作品，却未能面世！现仅存〈学而〉第一至〈子罕〉第九，上下两册油印本！而这本油印的本子，乃是为征求同事、同学的意见用的，并不是定稿。吴大猷先生于先生去世时有《怀念子水毛公》：“闻早年曾重译欧几里氏《几何原本》，未知其详。毛公博学，每多新见，但慎于执笔。如毛公能略随世俗，稍多写作，则后学的大幸矣。”旨哉！斯言！

　　昔苏东坡知颍州，到任不久以词怀业师欧阳修

　　霜余已失长淮阔◎空听潺潺清颍咽◎佳人独唱醉翁词◎四十三年如电抹◎草头秋露流珠滑◎三五盈盈还二八◎与予同是识翁人◎惟有西湖波底月◎《木兰花令》

　　长淮喻欧公，清颍东坡自喻，当时欧公卒已久。四十三年漫漫时日恍如电抹。颍州在安徽，东坡眼中的西湖自非浙江之西湖。但先生逝去亦已二十一年。（先生于1988年五月十日夜十一时四十分逝世。）泰山其颓！哲人其萎！后生小子，必当绳勉以赴、庶几不辱师门。

（宋淑萍／台湾大学教授）

（作者为台湾大学中国文学系毕业，美国哈佛大学、哥伦比亚大学访问学者，毛子水先生得意门生，曾较长时间追随毛公任研究助理。着有《论孟中〈若是〉〈若此〉〈如此〉等词用法的探讨》、《孟子集注补正》、《韩非子与荀子思想之比较》、《论商君书的成书时代》、《先秦学术的萌芽》、《先秦儒法思想的基本差异》、《〈老学最毒天下〉驳议》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