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筆墨為伍，與文學結緣，情有獨鍾；迄今不離不捨，煮字療饑逾半個世紀，依然樂此不疲，守志安分，堅如金石。

　　憶我年少時家鄉淪陷，六月間某日，一群面目猙獰的日本士兵竄進村裏，肆意燒殺掠奪，當他們的獰笑遠去，躲在柴房內的我，忽見老屋階前一堆堆散亂的書籍，正在冒煙閃著火光；我找把竹掃帚，趕緊跨步向前撲救；所幸著火不久，僅極少數燒毀封面或造成缺角；但並無漫漶之虞。

　　由這次日軍燒書的卑劣行徑，使我去正視那近二千冊由家兄王振采在杭州求學、和任職紹興地政工作時節衣縮食逐次購買的中外文、哲等書籍，觸發我愛好閱讀文學的初心；無論接觸的是《紅樓夢》或《三國演義》、《飄》或《戰爭與和平》等，都啟發我閱讀的嗜好，及熱愛文學的心志。

　　回想起這段曾經晨昏埋首於關讀，自認為擁抱文學作品即可充饑的童稚、浪漫歲月，情不自禁地懷念愛書、買書、藏書成癖的兄長及一生的善行。

　　先兄原名正彩，字美甫號顯文，生於民國第一個龍年的正月，不滿四歲即遭喪母之痛；因此自幼就養成自立自強的個性，及聰明的資質，讀書不須父親催促，每每課本朗讀三遍，即能倒背如流。當他以第一名從繡湖小學高小畢業，捷報貼上鳳林西山王氏宗祠的後進堂屋，村人請來鑼鼓班唱加魁戲為他祝賀。嗣後以優異成績考進義烏中學並以第二名優異成績畢業。

　　由於在校受到多位曾參與「五四」運動導師的影響，使他萌生民主自由的思想；他對農業社會的貧富不均，認為主要是農村的土地多半被富農所掌控；如果要達到耕者有其田，必須先從平均地權著手改革。因此面臨升學問題時，他選擇去杭州投考省立測量專科學校；希望將來獻身社會服務，能在農村的「地盡其利」上盡一分力量。民國廿二年，他再以高名次畢業，並分發到紹興從事地政工作。可惜時間只有二年多，就因父親催促他回義烏相親結婚；無奈中放棄理想，向世俗低頭。

　　婚後，他就近在村後西竺小學過了一年的教師生活。次年，發生了舉世震驚的日本侵華戰爭；漫天的烽火，從華北燒到華南。那年十一月，鄰村的趙龍文先生，率領浙江省會和鄰近各地的員警，在錢塘江南岸編訓武裝抗敵部隊，並在金華第四專員公署轄下各縣招考大專知識青年，安排在金華嶺下朱集訓，然後分發充當基層幹部。先兄毫不猶豫地響應了這「民族救亡」的號角，到嶺下朱穿上軍裝。廿七年春正初二，他和幹訓班的五十多位同學，一起徒步行軍前往富陽前線，接受炮火的洗禮。

　　民國廿八年十月十日，日軍土橋師團意圖渡江竄動，龍文先生的浙江抗敵自衛第一支隊，在富陽以東的江心東洲沙上，與日本發生肉搏攻防戰──戰鬥從十日的拂曉展開，雙方在殺聲震天中逐屋激戰，至十二日黃昏擊退全部入侵日軍；事後清理戰場，積屍累累；義烏籍官兵，包括中隊長朱屏之、分隊長張志遠等卅七人倒在血泊中！公祭之日，除黃兼總司令特派參謀長張諝文中將代祭；對於義烏籍官兵的英勇鬥戰、充分發揚了「義烏兵」不怕犧牲的抗倭精神和優良傳統，義烏各界在雙十節後舉行追悼大會，黃紹雄主席也為義烏籍官兵為國英勇奮戰的事蹟深受感動，特地趕來義烏湖清門民眾教育館前的廣場主持追悼會，表示哀悼和崇高的敬意。

　　那年我十歲，剛考進縣立鏽湖中心小學高小部，校長派全校師生到湖清門廣場參加追悼會。當大夥兒合唱「安息吧，勇士們」的追悼歌時，我不禁聲淚俱下，久久不能抑止激動的情緒。後來得知先兄王振采、和他的同學好友朱耀明指導員也參加了這次光榮的戰役，便寫信去富陽龍門向他們的勇敢抗敵精神，表示由衷的敬佩，和引為無上光榮。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以寫信來抒發愛國、愛鄉、愛兄長的真情。他接信後的十一月中旬一個雨後陽光乍現的上午，突出現在學校門房約我相見，並送了我一支紅藍彩筆，他說是請假回家省親之便，特來鏽湖小學向我表達收信後的快慰和感謝，希望我將來能用彩筆描繪人生。

　　我對這位同父異母的兄長，一向讓我懷著虔誠的景仰──總像一座高山橫在面前，不敢舉步攀登。這次寫信給他，只是鼓足勇氣，希望拉近距離；想不到那麼快，我們就擁抱在一起了。

　　民國廿九年一月初旬，盤踞杭州的日軍土橋師團，利用大雪之夜偷襲，在蕭山紹興之間的六百畝頭渡江南犯，駐軍蒙志總隊與黃權支隊倉卒應戰，不支潰敗，日軍輕易佔領了蕭山聞家堰，企圖溯浦陽江南下，襲擊金、衢軍事要衝；黃紹竑不明軍情，急令全軍後撤，並指責友軍支援不力。第一支隊與羅傑總隊、及國軍一九二師，決定聯手反撲，南北夾攻，逼使日軍退回杭州。龍文先生認為黃紹竑包庇黃權，感情用事，公私不分，賞罰不明，難再共事，便提出辭呈，前往西安。黃紹竑於五月間整編抗敵自衛總隊，第一支隊被縮編為錢江南岸行動總隊。先兄顧前思後，答應父親回家蓋新屋，改行從商。

　　大約三十年的五月底，駐守在平疇、大元村、青口一帶的國軍，發生槍械流失事件；軍部未經深入調查，強將紫金鄉鄉長黃昌朝扣押，將予軍法審判，他的姻親好友十里牌的仕紳樓似卿，急忙出面奔走營救，想到先兄王振采曾服役軍旅，膽識過人，且具雄辯之才，便央求他前往平疇向軍方交涉。先兄覺得為地方盡力，救人於水火，義不容辭；便與主持此案的某副軍長展開一個多小時的激辯，最後軍方自知拿不出證據，只得放人。先兄因此一炮而紅，被地方人士刮目相看，樓俊卿先生對他身入虎穴，做了一件別人一再推卻不敢碰的救人大事，戲稱為：「茅草屋裏出老虎！」

　　但好景不常，義烏在卅一年五月廿一日陷敵，義東地方各界發起籌組游擊隊保衛家鄉，華李鄉的駱善大和紫金鄉的先兄王振采分別被拱上台面為領導人；縣府順水推舟，就分別任命兩人為義烏縣第一自衛大隊長、及第四自衛大隊長。那時的游擊大隊，建制上雖有三個中隊；實際各大隊只有長短槍一百枝。無槍可配的，就各配發大刀或木柄長槍一把。最困苦的事是糧食供應和住宿；因為連年兵禍和災荒，連縣政府都徵收不到糧稅，遑論高唱愛民的游擊隊了；至於住宿，都是借廟宇歇腳；困窘情形似同乞丐；若沒有耐勞吃苦的修養很難撐下去。但吃飯還是最基本的生活需求，為使不至斷炊，便設法趁夜黑風高的日子，冒險向日軍駐地搶糧食。先兄便在一次夜襲戰鬥時中彈受傷。父母已為他的游擊隊的供給站淘空了米缸，甚至體恤兄弟們四、五個月不知肉味，不惜宰了年豬送去慰勞；因此一再勸他找個可信賴的人交出重擔。等他腿傷快痊癒時，蘇溪鎮的熊國和先生來探訪，他趁機拜託這位有領導能力的契友，接下擔子。

　　永康籍的呂師揚縣長，見先兄賦閒在家，便派人接他去永康擔任社會科長。這段時間，我正在遷校永康寨口鎮的義中求學。

　　抗戰勝利時，義烏縣長易人；他辭職回鄉，再度從商。但往後幾年，物價隨著紊亂的時局飛漲，彷彿做什麼都不順。他無計可施，曾想到去西北追隨老長官趙龍文先生，等他連絡到了，龍文先生卻遠在甘肅蘭州任民政廳長；關山迢遙，該如何走？躊躇著使他意志消沉，開始讀書自遣。

　　1949年四月，我隨軍來台。他的商界鄉友黃懷恕兄，越千山萬水轉進九龍，竟然讓他找到我在台灣的地址。

　　家兄似有戀鄉情結；當然也對老父、妻小不放心──他有著割不斷的千絲萬縷；回到義烏，依然躲不掉烏雲密佈的天羅地網，扣上惡名被犧牲了，誠為王家之痛。

（王牧之／本會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