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塵僕僕前往紹興,只為去看〈沈園〉。這並非因為它是宋代名園,有極高的園藝價值,而是由於一位愛國詩人與表妹的愛情故事在這裏繁衍,一闋令人心碎的悲詞在這裏長傳,一抹穿越千年時空的淒清記憶在這裏復活。
沿城內水巷逶迤而行,入市區東南隅的洋河弄,就見沈園。沈園本是一姓沈姓士紳的私園,據說那時,當地有每年農曆三月初一到四月初八期間私家花園對外開放的習俗,於是就有了二十七歲的陸遊與被迫離異的前妻唐婉,這個一生中最愛的女人的邂逅;於是就有了那闋傳誦千古,已成絕唱的《釵頭鳳》;於是就有了疊經滄桑依然未被時光的煙水淹沒的沈園。
步入園裏,拂面而來的是超凡脫俗的清麗,那蓊鬱繁茂的樹木,那花枝掩映的小徑,那參差錯落的樓閣,那古意盎然的草舍,那扶映花團的綠葉……無不棲滿詩的韻律,無不牽引一種親切的情意。
偌大的園林有種特殊的靜謐,連清爽的綠風也是躡著足,來也柔柔,去也輕輕,唯恐驚動了陸遊與唐琬的千古幽魂。池塘裏,伴著香荷的搖風翠羽,幾枚蜻蜓時棲時飛,時而盤旋不已,仿佛在尋覓什麼似的,朦朧恍惚間,「錯!錯!錯……難!難!難……」絲絲極細切的聲響飄入耳際。咦,哪來的?從池畔?從花叢?從假山?從井亭?那麼牽腸掛肚,那麼撕心裂肺,似詩人在悲吟,似唐琬在呻吟!循著這聞之溢淚的聲音,我在深蘊著古之幽情的園林裏尋覓陸遊和唐琬的遺蹤。
那苔跡斑斑的小徑可有他倆的足印?那微波輕漾的葫蘆池可有他倆的淚滴?那連通葫蘆池的石板小橋可是詩人筆下「傷心橋下春波綠,曾見驚鴻照影來」詩句中的傷心橋?那標示為宋代舊物的水井裏可曾留有他倆泫然欲絕的愁影?悵然嘆息中,忽見一堵宋代青磚、舊石壘成的牆壁,刻有陸遊和唐琬合詞的石碑嵌在其中。
一闋被代代癡情男女的淚水浸染得光彩晢晢的《釵頭鳳》──
「紅酥手,黃滕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另一闋讓千百萬尋夢者椎心泣血唐琬的答詞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幹,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妝歡。瞞!瞞!瞞!」
紹興二十一年春,陸遊在此巧遇唐琬,一對離人,兩雙淚眼。唐琬徵得夫婿同意,讓人給陸遊送上酒餚。陸遊百感交集,遂提筆抒寫《釵頭鳳》於牆上。聰穎的唐琬自然理解陸遊苦心,和詞奉答。
我久久佇立於這堵被風雨侵蝕得傷痕累累的詞牆前,那種晶瑩至愛,那種欲罷還休的忍耐,那種靈魂顫抖的痛楚和無奈,像斷線般的雨的,流淌在我心田,滾燙的淚水,噙上雙眼,心情青銅般沈重,思緒春草般瘋長──
我感嘆陸遊對唐琬的真摯愛情。一條扭曲的婚姻鎖鏈,一道世俗的道德藩蘺,雖使兩人勞燕分飛,愛情鎖死心底,但思戀的情漿卻仍噴湧不息。陸遊一生作詩萬首,其中不乏追思唐琬之作,在他離世的前一年,即生命的孤舟飄泊了八十四年的春日,仍再次來到沈園,含淚苦吟:「沈家園裏花似錦,半是當年識放翁,也信美人終作土,不堪幽夢太匆匆。」一片癡情,惟天可表。
我欽佩陸遊大丈夫情懷。他考場失意、官場失意,在國破、情傷的煎熬中,仍有「雖九死其猶未悔」的剛強和堅韌;「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北征抗侮收復失地的雄心始終念念不渝,直至閉目前,還留下千古不朽的《示兒》詩:「死去原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志向高遠,襟懷壯闊,令人肅然起敬。
我心悸封建傳統勢力的強大。它,竟能使姑姑兼婆婆的陸母喪失骨肉親情;它,竟能使有「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凌雲豪氣的詩人束手待斃;它,竟能毫無休止地導演著一幕又一幕悲劇,讓權勢與利欲的烈焰焚毀純真的愛意;時至今日,我們偶爾還能聽到一些癡男怨女匍伏在它的腳下哭泣!
也許似名香越經燃燒或壓榨其香愈烈一樣,有著五千年歷史,有著陸遊和唐琬,梁山伯和祝英臺, "祥林嫂" 的紹興,也磨礪出一批又一批反封建的鬥士,陶成章、徐錫麟、秋瑾、蔡元培……他們在黑暗中猛醒,捨生取義,殺入封建營壘, "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開闢出一條通向光明的不朽之路。
紹興是古人的,沈園裏每一塊磚石、每一抔黃土都在訴說一個古老的夢境;紹興更是今人的,沈園裏每一條柳絲都在續接亙古長存的人間真情,每一朵芙蓉花都在點燃人們心上的彩燈。當然,在紹興,有此神奇魅力的絕不只一個沈園,有多少?說實在的,一時無論如何難以說清!
(邢增堯/嵊州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