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北振興醫院夏功權大使小小的靈堂裡，看到他那一貫堅定的眼神，和謙謙君子笑容的遺照時，心頭很複雜──有懷念、有景仰、有失落，也有痛惜，甚至觸景生情地興起許些莫名的委屈感與惆悵；因為夏氏生前曾是翱翔長空，痛殲日寇的飛將軍；更是駐節多國，負辱折衝，竭力爭取邦誼的全權大使，而生後的靈堂卻是如此侷促的斗室。靈桌上除了一對白燭，兩本聖經和數莖素蘭陪伴亡靈外，似乎感覺不出這位〈啣著銀湯匙來到人間，賁湧著熱血悍衛領空；懷持著不二的忠心，陪侍下野後，幾己瀕臨崩潰的蔣總統，走過神州易手前危疑震撼，風雨飄搖的日子…〉的那份苦心孤詣、凜然大氣、謀國忠臣應有的死後哀榮…我無言吞淚，在致祭簿上寫下 "中華國協追隨者吳神農" 後默默離去。

　　傷感的心，拖著沉重的步子，自地下二樓爬過五十餘階樓梯，見候診室大廳是人滿為患又甚嘈雜，想找一個僻靜的角落，定定心，安安神。茫然間跌坐在一處草坪的樹蔭下。我仰望蒼穹，欲寄語白雲時，卻不意見到不遠處一溝之隔的我各友邦駐華的〈聯合使館大廈〉樓前一字排開的五十根高聳旗竿，祇剩下不到二十面邦交國國旗，在蕭瑟的秋風中微颺，這般落日照大旗的寥落景象，不巧正好出現在外交老兵的靈前，真是個殘忍的諷刺，又豈是當年奮戰在各外交戰場上，建樹良多，更忍辱不屈的〈雙橡園主〉所願見！

　　功權先生，今天你既已大去，人間的成敗榮辱請且放下，因為在有生之年，你的生命曾散過光、發過熱─在日寇侵華的青年時，你曾在敵人熾烈的防空火網中，駕機痛擊鬼子，幾度生死交關；在國家內戰時，你風雲際會，曾襄贊「三人調停小組」之國共和談；中年時，正值母喪，卻臨危受命，復出為中美斷交後的首任駐美代表，接下那根經國先生交代 "要忍辱多於負重" 的、脆弱而燙手的外交火棒，勉力維繫江河日下的中美關係；晚年，你以八四高齡，仍割腕血諫，力主開除李登輝…誠如主領你追思禮拜的周聯華牧師，為你的安魂頌禱中所說：「美好的仗你已打過」─因抗日你受過傷；因外交你受過辱；因救黨你流過血……男兒捨身為國，此生你應無愧無憾。耶和華說：「復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你大壽雖終，但功績勞苦，永遠會在後人心中復活，請喜樂地安息主懷吧！

含銀湯匙來到人間　茹酸辛苦報效國家

　　夏功權先生，浙江寧波崎山夏人，民國八(1919)年生於上海官宦世家，家境優渥。祖父啟瑜公為遜清光緒年間進士，歷官翰林院修編，後外放江西知府、陝甘寧學台。尊翁宗匯公，初入北大工程系，後專攻經濟。民國五年，春申反袁革命正熾時，與曾出錢出力支持革命的淞滬金融鉅子李詠棠之掌珠李輝成婚。夏母李太夫人為上海南洋女子中學首屆畢業生，旋又進入東南師範深造，既為大家閏秀，又屬新時代女性，育有蘭徵及功權姊弟二人。未幾遷居北平，入教會幼稚園及注重外文教學的育英中學附小。不幸宗匯公英年早逝，民國十八年返滬定居，母子相依為命。初進入由陶百川先生任校長之敬業中學附小就讀，當濟南〈五卅慘案〉後見到日英諸國欺凌我國同胞，夏氏反帝情緒正濃，但因舉家遷入滬西，乃不得已進入了內心仇視英國人，卻在英租界中的育才中學就讀，但亦因此而奠定日後精湛英語的初基。尤其育才雖位於租界之內，除傳統性地注重英文外，國語文讀《論語》《孟子》、歷史則教《左傳》《史記》等中華古典文化，絕不像現今台灣數典忘祖的民進黨，雖明明是中華民族子孫，屬中華民國公民，卻反而要做「去中國化」，挖老祖根的不義勾當，思之令人痛恨、不齒。

　　民國廿五年，政府需要工程人才以建國正殷之時，先生考入大同大學電機系。次年抗日軍興，八‧一三淞滬戰役時，先生以學生身份，參加〈上海抗敵後援會〉駕私家轎車，運送慰勞品至前線，接運傷兵到租界內紅十字會就醫等愛國工作。嗣日寇兇焰益烈，夏氏決心投筆從戎，戚友咸以寡母獨子而勸阻，但平日即對子女教忠教孝的夏母李太夫人，卻獨排眾議，勉子從軍報國。先生旋於廿七年春辭母離滬，轉輾乘船自上海經香港轉船抵越南，再循滇越鐵路，間關萬里，到達抗日的大後方之廣西柳州，考入航空學校第十三期，不意當年法令規定 "獨子不得飛行" ，遂轉考入同為〈航機營〉(註)的中央軍校機械化兵科第二期（即後之中央軍校十五期戰車兵科），兩年後畢業，留校任教官。（註：所謂〈航機營〉者乃〈空軍航空學校〉與〈陸軍機械化學校〉聯合在一校時之簡稱。）恕筆者托大高攀，十一年後，在台灣也考入了前身即為機械化學校的〈裝甲兵學校〉之戰車兵科，夏先生成了我的學長。而夏氏確實 "學" 有所 "長" ：他非僅國學基礎堅實，舉凡數理、化工、機械、氣象、雷達、通信、飛行、炸射，及參謀作業、謀略邏輯等十八般武藝無所不精。尤其英語能力，因為自幼選讀大量英文古典書刊，習慣收聽BBC、ABC等廣播，故非但會話流利，而且修辭遣字極為典雅，適合外交與高層社交場合，蔣夫人宋美齡女士也極為賞識他的才華。

　　夏功權志在長空的宿願，終於在兩年後，因政府刪改了「獨子禁飛」條例，乃申請到昆明，自願留級，復入航校第十四期，在雲南驛接受飛行訓練，正式投効空軍。

　　民國卅二(1943)年，夏氏以優異成績於航校畢業後，被航空委員會甄選赴美國，先後在亞歷桑那州之鳳凰城、雷鳥、祖森及威廉等空軍基地學習中、高級飛行及轟炸、射擊訓練。後因表現傑出，又被選入德州〈美國中央航空學校〉及〈儀器教官學校〉深造，成為全能飛行種籽教官，其後期同學在拉亨打機場的炸射和低空投彈訓練，均由夏氏任教。

　　夏氏因為技術佳成績好，被長期留在美國訓練學弟，倒反失去了當年從軍殺敵的機會，一直以空有一身本領，而無從施展為憾，乃請求返國參戰。次年初獲准，並奉令率一批航校十六期學弟自美返國，順道至印度加爾各答，接收一批B-25轟炸機，飛越駝峰，返抵國門。一年間，在湘桂戰區、粵漢鐵路、湘、沅二江、洞庭湖沿岸甚至河南安陽、陝西西安等地轟炸日寇補給線與重要軍事據點。廿餘次出擊任務中，夏氏座機曾兩度遭日高射砲火擊中：一次是炸粵漢路蒲圻橋時，通信員臉部受傷；另一次是卅四年七月夜襲湘江日軍補給船時，飛機遇伏，右油箱被擊中，夏氏以其沈著機智與嫺熟的地形判斷和飛行技術，穩定操縱勉力飛越洞庭湖西，棄機跳傘，全機六人均得幸生還，但夏氏則因保險傘抖開時的震動力，右腿軟骨受損，晚年行動不便，即肇因於此。

　　未幾夏氏傷癒正欲 "再殺他個痛快" 時，八月十日在睡夢中被慶祝 "抗戰勝利" 的祝賀鳴槍聲驚醒，軍民同胞欣喜若狂。尤其日寇總參謀長今井武夫，在夏氏芷江空軍營房中，向我陸軍總部參謀長蕭毅肅將軍呈遞降書，夏氏等親睹此一得來不易的民族史上光輝的一刻，他自稱為他軍旅生涯中最有意義，最值得紀念的大事。

（時雨／本刊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