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計程車，把吉田山莊地址遞給司機，白髮老先生就像京都其他的運將一樣，沒有找不到的旅館。夜色初攏，疲憊不堪的我放心地讓他載往人車越來越稀少的吉田山南麓，只知道車子熟門熟路地穿梭，上山的路越來越窄，天色越來越暗，終於看到吉田山莊氣派的檜木大門。車輪輾過碎石子路，順著植滿杜鵑與松柏的圓弧坡道，透出薄光的二階唐門建築，像艘船，靜靜泊在秋夜中。

　　嬌小年輕的仲居知古小姐聞聲前來招呼，齊肩短髮，乾淨俐落，一口發音標準的英語，令人驚艷，問分明才知她是第二代女將，吉田山莊當家女將中村京古女士的女兒，曾留學紐約，修習企管，所以英文非常流利。

　　她為我備妥點心，一轉身就不見。這間位於入口玄關左側的沙龍，大有名氣，是建築名匠「西岡常一」的作品。吉田山莊最引以為傲的就是這裏的房子全是檜木建築，建築師西岡常一對傳統的木作極有研究，曾參與法隆寺、法輪寺、藥師寺的解體及重建，被尊為「最後宮大工」，日本最後一位偉大的社寺工匠。沙龍雖小，除了師出名門，也因中村京古女士嫁來京都前，是個音樂家，所以小房間裏放了一架鋼琴，上面還有琴譜；又因她熱愛藝術，立在牆角的第凡內藝術玻璃燈、放在小矮櫃裏150年前的義大利繪本、水晶吊燈，都是古董真蹟，據說山莊房間裏的花，也都是女將自己培育，處處都是吉田山莊引以為傲的藝術氣息。

　　迎賓的小點心是一杯玉露茶，淡綠茶色，襯在印有代表吉田山莊「裏菊紋」的白透瓷杯內，小茶杯的托盤是香檳綠的瓷葉，與杯上的菊瓣相互輝映，細緻優雅。

　　點心裝在紅色圓球漆器內，打開半個球蓋，裏面裝著濃稠泛光的麥芽糖，甜而不膩，入口即化，頓時清除旅人的疲憊。知古把行李打點完畢，進來請示晚餐時間，才說那極美味的小點心是紫米熬成的水飴，雖然甜，吃了不會胖呢！更幸運的是，今晚沒有別的客人，只有一對老外住在旁邊獨立的「離」，浴室等於歸我專用，心中暗自竊喜。

雲月、山風吹動夜間的紅葉

　　知古領著去看房間，紙門一推開，就是整片的庭院，坐在外廊簷下可以春賞櫻花，夏看杜鵑，秋狩紅葉，冬觀落雪；修剪得宜的花木，疏落有致，毫無匠意。吉田山莊佔地千坪，位於京都左京區吉田山中腹，昭和七年（西元1932年），昭和天皇的義弟東伏見慈洽在這裏建「東伏見官家別館」；昭和廿三年（西元1948年）變成東伏見氏的青蓮院，由門主經營成料理旅館。這裏的屋瓦「裏菊之紋」是身分的象徵，從當時到現在不曾改變，已經成為歷史遺跡，這朵菊花也是吉田山莊的圖騰。還有另外一個圖案也非常迷人，和裏菊之紋不相上下，就是距今一千七百多年前，西元三世紀，日本古墳時代，採自銅鏡背面的古紋，可以在吉田山莊的彩繪玻璃上看到，兼具和的風情與洋的纖細，千百年來就這樣靜靜地陪伴旅人，細數日月星辰，共度風霜雨露。

　　山莊總共只有十ㄧ個房間，每個房間皆維持初建原貌，都面向庭園，遠可眺望東山，夏日將盡，很多人來這裏看「大文字五山送火祭」；近可細觀四季移變、多彩的庭園，櫻花盛開時，來這裏用餐還有音樂演奏會。每個季節、每個角落都有不同的美，一一如序，四季流轉。這也是我深愛京都之故，不同的季節前往，總有不同的覺受。人，可以隨著不同的溫度、氣息、真實存活，山景、樹景、風景從不辜負旅人，桌上的旬食總能和周遭的情景相互呼應，連喝茶、走路、睡覺都別有滋味。

　　晚餐準時開始，除了浴室、廁所和臥室分開之外，用餐的房間也每次不一樣。二樓的「花の間」、「福の間」、「壽の間」，可遠眺京都巿景，真如堂的三重塔在明月薄雲掩映下，更加肅穆清麗。一樓則有「月の間」、「竹の間」。一入席，桌上放著女將親筆寫的平安古歌或應景俳句，筆墨流暢；大意約是「雲月、山風吹動夜間的紅葉」（源信明）；另一張寫著「白露時分，秋天的林葉，染紅了山色」（藤原敏行），京情緒令旅人未飲先醉。

　　知古再度出現，換上淡紫銀灰和服，殷勤地跪在榻榻米上打招呼，今晚的懷石料理，先付前菜是鮭魚卵、胡麻豆腐。應景的紅柿小皿好可愛，打開蒂子做成的碗蓋，裏面依偎著也是當令的小松茸，完全合乎京懷石的料理精神。知古不知道是不是躲在外面偷看，每道菜吃得差不多時，她就出聲表示要進來了！當她伸手準備要上第三道湯品時，忍不住微微打顫，並用極感激的眼神看著我說：「妳移了位置？」

　　她那雙薄薄含著淚水的眼睛，也令我非常感動！從紐約回京都接掌家業，想必母親對她十分嚴格，知古身材嬌小，從廚房走到餐室，來回不算短的路，已經讓她氣喘噓噓，我可以明顯察覺她壓抑喘息，仍要優雅迅速地為客人佈菜，但她需要辛苦的伸長手，才能順利地將精緻卻繁瑣的餐具放在客人面前。我趁她上第三道菜之前，悄悄地將位子往左移，靠近門口一些，只是個小動作，卻方便知古很多，何樂不為？旅行中，人也是風景之一，秋月明，夜未央，我們可以輕鬆一點、愉快一點地共渡。

　　湯極好，前一晚，同樣以料理旅館聞名的「晴鴨樓」，牡蠣像一顆顆綠色寶石鑲在雪白豆腐裏，吉田的牡蠣則打成綠泥，上層是淡黃色的豆腐，下層是牡蠣，各有擅場。素面的湯碗掀開來，裏面是描金的扇貝、牡蠣、海帶和如雲的水波紋，襯著碧綠湯汁，飄著水芹菜、楓葉紅蘿蔔，教人不忍動箸。

　　接著上來的向付（生魚片）有鯛魚及鮪魚肚，前者清甜爽口，後者緊實幾可彈牙；第五道蒸物將松茸、白菜、菊蕪放在雕成立體的大根白蘿蔔上，好似一件雕塑藝術品；細細品嚐秋之味「松茸」後，烤鯖魚拌著山藥泥，絕對適合溫度剛剛的清酒；第七道「強肴」，通常是代表這家旅館的特色菜，今晚吃的是吉田山莊最著名的特製鴨肉鍋。保持溫度的小陶鍋裡，雪白的大蔥、白菜、金針菇和牛蒡絲圍繞色如薔薇的鴨肉，肌理分明，看起來有點厚，入口卻Ｑ彈有勁，香甜的滋味，令人萌生歡愉至福之感。

奉上秋天最肥美的松葉蟹

　　強肴之後日本人還會上一道「焚合」，才是他們的主菜，極奢侈地，知古奉上秋天最肥美的松葉蟹，我感動得快掉下眼淚，雖然一泊二食要價三萬五千日圓，心也痛得快掉下眼淚！隨後的松茸飯、味噌湯，也無比講究；飯是用吉田特賣的十八榖米，有機栽培，無農藥，還得過特別賞。味噌湯裏也有小松茸，用來配飯的漬物還壓成一小座銀閣寺的望月台。吉田山莊的料理就像他們的建築、庭院、擺設，大器瀟灑，沒有誇張矯飾，不愧是京都這個千年文化，熟成之都孕育出的官家別館。京都塔在遠方矗立，旅人懷鄉，山宿一宿，秋紅為伴。

　　晨光中醒來，乍雨還晴，散步至真如堂，古寺、楓紅、三重塔甚美，旅人如織，相機腳架四處盤踞，有人在院落燃燒落葉，白煙裊裊，如幻似夢，襌意十足。

　　逛完真如堂，又走回新建在吉田山莊唐門主建築右側的Tearoom「真古館」，這兩天一有空我就窩在這裏喝咖啡、寫文章。行李已經整理完畢，計程車即將到來，我靜靜地聽著John Dowland的CD，虔誠如聖樂的歌聲，終日縈繞在這座優美典雅的木造建築內。一樓可以買到吉田山莊的土產、紀念品，窗外可以看到吉田山麓的民家景致，這間茶屋也別有來頭，據入江敦彥這位老京都隨筆家（散文家），在他的書中「秘密的京都」形容，這間茶屋是「那些東京有錢的山手線年輕太太，會喜歡的童話風裝飾品」！

　　我就坐在這間恍若置身歐洲的茶屋二樓，將這兩天的心情一一書寫、紀錄，前夜女將中村夫人親自來宴席間致意，互換名片，送她一本我自己2007年珠寶年度個展的筆記本，她仔仔細細欣賞裏面的珠寶作品，因搭配的攝影，很多是這幾年我在京都拍的畫面，她好開心，一直說「綺麗！綺麗！」我跟她說連續幾年都追不到櫻花前線，大殘念呢！她寫了一個時間和地點給我，建議2008年４月一定要再來京都，去那個她心目中最美、最值得一遊的賞櫻名所，而且希望我把吉田山莊當做自己的家，一定還要再來！看著她那雙期待熱切的眼睛，忍不住點頭答應，只是不好意思問她房錢是不是照算？

　　雨仍下著，計程車準時抵達，知古依然穿著那件紫色和服，短短的手一邊撐傘，另一邊提禮物，迎面從雨中匆匆走來，並催促玄關內的母親快點出來送客，她們回送印著裏菊之紋的毛巾及銅鏡古紋彩繪筷帎當禮物，母女倆都說期待明春櫻花盛開時再見！併肩站在門前揮手相送，彎腰鞠躬，一直到看不見彼此，哎！晴鴨樓的「十八相送」再度上演，京女真是溫柔多情，魅力無法擋！坐在計程車上的我竟又忍不住鼻酸，淚眼迷濛……。

　　明年櫻花盛開時再見哦！我們一起這樣殷殷期盼……。至於那個中村夫人親筆寫給我的賞櫻名所，保密！

（本文轉載自2008.04.21中國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