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難與生死之交,這是人們遭遇很不幸的事,亦是獲得相助最幸運之事,是畢生難忘的承受。我曾遭遇到這樣不幸的事,因承受了幫助與愛護而感懷終身。
我這患難之交與生死之交的朋友是東陽籍的張可兄,我們是民國三十五年(1946)在杭州投考國民政府警衛總隊,擔任蔣主席衛士時成為伙伴,因他長我數歲,我僅十七歲但在見解與求知上較一般年輕者為成熟,而成為莫逆之交。在南京時,我們一起在冰天雪地裡接受嚴格的訓練,亦在溽暑、汗流浹背時擔任警衛勤務。三十八年初,蔣總統宣布引退,又一起追隨到奉化溪口,仍然在山野鄉間,險惡環境中執行衛護 蔣公的任務,當時我們所屬的部隊已改稱為隸屬於國防部警衛團特務大隊,我與張兄仍在該大隊第二隊。
後來局勢更混亂而緊張,部隊為增強戰鬥力,辦理汰弱留強計劃,並向國軍部隊挑選有實戰經驗的戰士來充實警衛力量,以備在險峻的環境中與來襲的敵人戰鬥。我與張兄被甄選為基層幹部,被派至安徽歙縣,向駐軍七十四軍挑選衛士,這時, 蔣公與李宗仁代總統的杭州會談剛結束,國共和談已破裂。在兵荒馬亂匆促中抵達寧波碼頭,會合部隊登輪而航向海上,後來在廈門登岸。而我與張兄這一組應是最不幸的遭遇,首先戌守防地的七十八軍已準備撤離,而命我們隨部隊行動。由歙縣沿新羅江走向浙江的淳安,再經龍游、金華、奉化溪口、經麗水時既無電訊,又無情報,因戰況激烈,只得易裝而行脫離包圍,由於張兄熟識當地環境,夤夜奔向其東陽、永康老家,承其父母及家人的接待,渡過了危機。
在他家中蟄居了三天兩夜,這種患難相助的情義,令我永生難忘。此時,我們構想如何回到溪口去。因已陷身在失去國軍防守的地區,能否順利脫身,頗多顧慮,張兄則因父母的意見而決定不再回溪口。而我在此情景中,我雖前往杭州時,在從兄家見到睽違多年的母親,因為局勢已亂,不要再去前線,希望我能在她身邊,而我堅定信念,仍決心先回溪口,一定要回原單位。獨自別離張家,日夜跋涉而過嵊縣,最後如苦行僧般到達溪口,此時原單位已早在月前撤離,經詢問警察單位,再無具體去向。我則憑著一種堅定執著的意志,繼續走向仍由國軍堅守的寧波,曾向浙東行署的俞濟明主任求助,囑我隨其行動。而我則堅定要回原部隊而無結果。後向在長江部隊的一位前國民政府警衛總隊長官 沈光豫先生,(來台後曾任南警部副司令),在惶惶心態中求助。亦未妥當策劃。於是不得不賈其餘勇,在寧波的港口碼頭上,在撤退人潮極度混亂中爬上開往定海的船隻,在淒厲風雨中到達這個海上堡壘的海島。曾一度為船上的部隊留難,幾經說明,方准上岸一時頗有舉目無親、無處依靠的感傷。所幸當時靈機一動,想到離開南京時,曾有一部分長官,分遣去浙江省政府服務,而此時省府已遷至定海。而尋至省府所在的水產學校,找到了當年的老隊長吳錦楣先生,承其愛顧,暫時予以安頓,頗有在跌落大海,抓到一根浮木的感受。後來連絡上當時隨伺 蔣公奔波各地的武官夏功權先生,承他的熱心安排。當上海撤守時,隨同陳良市長,谷正綱、方治、石覺以及蔣經國先生專機飛來台灣。在機上時曾承經國先生詢及前線情形,並曾給予真摯的勉勵。
自到台灣以迄於今。平日時常繫念這位患難生死之交的朋友,初因兩岸隔離,音訊全無,迨解凍可往還時,亦曾詢問在台灣的老戰友或東陽同鄉,探聽張兄近況,均無音訊,甚至因相隔時間已久,大家對張兄已無印象,竟已淡忘曾為同隊同鄉的此人,誠感遺憾,但其情其影,常存我心而不忘。
九十五年(2006)十一月下旬,因緣隨同〈浙江省旅台同鄉聯誼總會〉舉辦之浙東文化之旅,途經麗水而去青田,此亦為張兄與我,在當年最後奔波中經過、被圍困之地,並計劃再經青田而去溫州的路線,當時因情勢已變未能如願。而此時重臨斯地,感慨良深。是晚住宿青田之開元正達大飯店,環境優雅,突起思念,興筆致函東陽縣台辦。說明與張君關係以及我想念之情,及其當年住家位置與其大概年齡、容貌等等,請他們協助代為找尋。迨本年初接獲東陽台辦於去年十一月底交由返鄉探親之金先生帶來,於本年元月開始收到之復函,將已獲得一位情況類似姓張鄉人的信息,並告知該張君業於近年去世,目睹所附相片。實非我日夜思念的張兄。一面感到他們辦事的迅速與熱心,一方面感到失望與傷神,而再度寫信說明張兄情形,請他們再費心多加留意。為我尋找,想不到寄出後的次日,金先生自台北住處來電話告訴說東陽台聯會有電話來,要我立即去電話,有要事相告等等,認為必有好消息歡喜的去電東陽台聯,承方先生告知已找到我要找尋的人,告知其家電話號碼囑我十分鐘後去電話,並好意叮囑說:「您們都是上了年歲的人,通電話時不要太激動,以免發生意外。」可說是顧慮周到,於是即與在戰亂中離別的老友通上電話,互道想念之情,並以大難餘生為慶。相約會晤之期,預定清明返鄉掃墓祭祖後,再專程去東陽探望這睽違已久的老友,以暢敘一甲子的衷情。嗣以今年為黃帝五千歲,大陸舉行盛大祭祀慶典。承邀而赴西安,清明節去橋山黃帝陵參於祭祀大典,致未能返回浙江,因而遞延到六月中,始再偕同內子專程飛赴杭州,翌日驅車去人生地不熟的東陽,幸蒙台聯會的方先生、台辦的杜先生以及適又在家鄉的旅台金先生,由他們陪同,途經全國聞名的橫店電影城,前往湖溪鎮的後山店。此非我當年在張家耽留的宅口鎮,該地因興建水庫而遷居於此。而興滄海桑田的感慨,是一個近山多田的農村,我們即在他夫婦經營的雜貨鋪子裡相晤,闊別近一甲子的老朋友,有如夢幻之感,不能以言語所形容。分別如此長久、音訊不通、生死不明的朋友,竟能一函相求而重聚,這真是上天的所賜而成,使夢想成真,實現了內心久懸的期盼至為激動,更是由衷的感激。看到張兄雖已八十許人,身體健康容顏未改,生活儉樸,家庭和睦而洋溢著歡樂,尚能經營小商舖增加收入,至感欣悅,更增加自我的愓勵。
午間張兄為慶賀久別重逢的喜悅,為歡迎我們的光臨,再驅車前往湖溪鎮的一處招待所歡聚敘舊,同時電召其在東陽市區的子、女、婿、媳等前來相識並作陪。我們不論在他的家中,或在餐敘中,一直在談說當年往事與各奔前程後的離情與遭遇,有時都會沈醉在回憶中。彼此都已子孫滿堂,他的子女較我為多,這是他們的幸運,沒有受到後來一胎化的限制,當年在農村,多子多孫是福氣,現在則反其道而認為是一種負擔,正是六十年風水輪流轉,不無予人以感嘆。
久別重逢是人生的幸運,記得早年讀史、春秋時代吳之公子季札,報聘上國,途經徐、與徐君善,返時,徐君已薨,懸其佩劍於其塚而去。重晤睽達近甲的老友,實為人生大事,更成彼此均已日薄崦嵫,有生之年能重逢當更珍惜此一福緣。
(樓文淵/蕭山同鄉會名譽理事長、現任浙江同鄉會常務理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