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浙江國大代表,向來即推舉郭驥代表外川先生為國民大會之中的「龍頭」領導。有一年,全國國大代表聯誼會年會結束的這天,照例由外川先生主持餐會。他於餐會尚未坐定之前即作報告:
曾在新北市五股沿北宜公路的地方,興建「浙江花園公墓」。而向地主們交涉購買土地,地主們以奇貨可居,高價而估,固在情理之中,猶可說也,怎奈更覺難於應付的,就是早晚市價不同,甫與談妥,言猶在耳,而地主們卻又變卦了!地主們既是漫天討價,我即就地還錢,然而地主們使出的法寶,即是以「不賣了」為要脅!
外川先生做事的負責精神,我即在這件興建「浙江花園公墓」之際,深深體會到;亦就在這一事件上,開始特別注意到他的做人做事之道。而長時間下來,以為他這位又是浙江同鄉會的理事長,真正誠心誠意在為大家-浙江在台灣,以及在海外的同鄉服務!自此而後,我每於他主持的事情,不論大小,觀察所及,總覺得他都在一秉初衷,熱情地負責到底,從沒有半途而廢;甚至我參加應由他主持的會議,他根本就沒有缺席,或中途退席過。也許我太小心眼,我生平的確喜歡從這些細節上來評估一個人的出處和素養,以及心術。我不認為外川先生興建此「浙江花園公墓」,僅是他一生事業中的小焉者耳。我是浙江省人,我曾分享他所給予的恩惠我應該把它寫出來:當年這位浙江同鄉會的理事長郭外川先生之盡責,忠於會務,抓住這一重點努力而為之,是他先天即具有同鄉愛,他重視、珍惜浙江文化鼎盛的「根」;我願在此,向我們全浙江的同胞作證。中國的倫理文化,於人之「生養」固重要但是「死葬」也是件大事。
外川先生個兒不高看去並沒有什麼特出,只是一位平常人而已。那次我們浙江國大代表餐會,他在四十餘位代表之中穿梭著,要把面積三十二公頃之大的基地,付出新台幣由七百萬到三千萬元的地價,興建「浙江花園公墓」的緣起,以及當前辦理的進程,說個明白;興致勃勃特別好,說到興奮高潮起處,他會發笑,把語調扯高手舞足蹈般地表示他的信心、決心、耐心,當然他也開心地說:
地主們對地價改變,朝三暮四,真像翹翹板,此落彼起,但我總是一趟趟跑,一次次說,好言好語好面孔,向之討價還價,打定主張,非把這地價擺平,買得那整塊土地,把「浙江花園公墓」興建起來不可!
他如此盡心竭力的最大最終目的何在?雖沒有說出,然而大家心照不宣,各自肚子裡有數。
於地主方面,在外川先生的基本觀念之中,以為一切事在求諸己。與人之間,只要善意多接觸,多談談,即自然會多增加瞭解、諒解,深植感情,於問題的解決,便會容易許多。外川先生是曾對地主們下過功夫,「動之以情,激之以義,說之以理,地主們終於首肯另以一種同情的禮數相待,中止其苛刻過分的要求。」
外川先生的處事,總是先以「替人想想」和自己之「唯恐不週」的兩大前提之下進行,故事事都能計畫細到,而從來沒有失敗過,亦根本就沒有「怕難」,「灰心」這回事。他又總是善用方法去達成目的。隨便檢件實例說:那次亞洲反共聯盟開會,外川先生深知各盟國代表們對於光是靠高唱「反共」老調,心甚厭惡,開會實已不耐其煩,因而外川先生卻避此連鼻子也不哼,只是專報告作某也某也情報的研究,某也某也工作的設施,某也某也方向的開展,並且於某也某也都作了切實的結論;結果是博得各盟國代表的一致接受和讚揚:
你雖不高唱「反共」八股的老調,然而你所做的,卻都是些切合實際的積極「反共」工作,我們大家都聽進了,謝謝!
外川先生報告完畢,散會時,各盟國代表們即趨前握手道賀。外川先生是英國留學生,一口流利英語,於報告之時,更能得助其口才和英國人之紳士風度表態,優良氣氛不少。他又寫得一手幽默,輕鬆而嚴肅的好文章。
所幸浙江花園公墓,於外川先生那絕不動搖的信心、決心、耐心,又終於詳細規劃把「浙江花園公墓」興建起來,真是太不容易!太不容易!試想建成之後二十年來,於今,台灣的土地價格,例如台北市有漲到百萬元一坪的,真是寸土寸金!而在鄉間某些地段,亦大有寸土寸銀的趨勢;如果我浙江同鄉會理事長的郭外川先生,對「浙江花園公墓」的興建,不早為之計,延到今天才去興建,這可能性,究會有多少?很難說也!只是外川先生作此報告,於萬分滿意之餘,亦將話鋒一轉,說點「苦經」:
年來只為購買土地這件事一再奔波,而費盡口舌,實在夠麻煩的了!雖然現在已把這件事辦妥,可是又為此而負上了一大筆債務,日夜操心,亦實在太傷腦筋的!因為向銀行貸款新台幣由七百萬,加到三千萬元以上來付地價,而每年要付利息增加到三、四百萬元,可就吃力了!
不過他還是開心像「大難不死」般地向大家插入一段報告說:還好!有次蔣總統經國先生打從北宜公路五股地方經過,眼見「浙江花園公墓」,在坐車中問起這是什麼?左右說明這個所以然,當時蔣總統聽了如表示不以為然,可就糟啦,勞而無功,這不打緊而情況會變,而借貸來的這筆銀行鉅款,還不出,這教我如何得了?
外川先生對整個「浙江花園公墓」興建的種種困難經過情形,於報告之時雖抑揚頓挫其詞,但既沒有一語求助於大家「幫幫忙」,亦沒有向大家發一句牢騷,口出怨言的。此真中國人所崇敬的「君子作風」,「大臣風度」。他很高興我們浙江是有人的!他說他對這門子大事,他那有那天大的膽子和能力獨自一個人擔當來做,而是全靠好多位鄉長們慷慨鼎助,他才下定決心「動起手來」。外川先生報告助成他興建「浙江花園公墓」的鄉長先生有很多位,可惜我只記得那位由於電視常播的密絲佛陀公司董事長、浙江溫州方面人的吳昌濤鄉長先生,既捐款,又一肩擔保借款,因而我的心版之中,至今仍能清楚記得,其餘的鄉長先生,很抱歉,我都記不起了!但我都崇敬他們均在熱心公益,為自己的浙江同鄉謀福利,陰功積德,澤及世代兒孫!郭外川先生一面說著,一面即把所帶來的小冊子,分送給大家,又隨即把所帶在身邊一幅白報紙(全張)樣大的彩色「浙江花園公墓全圖」展示給大家-全場的浙江國大代表「觀賞」。大家的心情,看似相當沉重的,有的以為已有自己的歸宿,有的以為臨時倉促,無法決定;有的或視此為「畏途」,難於開口;而有的「不知老之將至」,根本連手杖亦丟棄老遠而不用,於今來注意這勞什子的後事幹什麼…。總之,各有千秋,傾耳而聽,注目而視,這卻是全場一致,真情表露無遺。於外川先生「報告完畢」之時,一陣熱烈地掌聲,這是對外川先生表示充分地同情,讚揚和擁戴,也是大家出於至誠的。不過由上舉的種種事實,並沒有一位,連我在内舉手或趨前向外川先生承購預定墓地的,如前所舉,這當然可以理解的。但是餐後於國大代表們對之如何?我不知道,亦不好意思明問,不過我卻隔不多天,真的即去浙江同鄉會洽購墓地,當由一位藍姓同鄉執事先生陪同去到「浙江花園公墓」察看。那時冬季的寒風凜冽,陣陣刮得內子李克珍不耐久待我仔細端詳「風水」,與藍先生研究,於是就在五區承購了八坪墓地,確定了我建造「英國式國民住宅」我的「死有葬身之地」!
原來於餐會大家坐定之後,我曾向同席的代表同仁言:所謂「英國式」者,以「陰」為「英」之諧音,故美其名墳墓曰「英國式國民住宅」於「公園」之内好到應名不虛傳。又曾在席宣佈擬改變淡水方面的主意,決定在自己的「浙江花園公墓」內安身。我的理由,亦即戲言是,我一生碰到的厲鬼不少,而今身處台灣也曾碰到新厲鬼,張牙舞爪,向我撲來,料是以後會漸漸增多,其實大家都有同感。於是我以為身後能在浙江花園公墓與自己的浙江同鄉之鬼為鄰,鄉誼彌篤,互親互愛,守望相助,好個照,得減免台灣新厲鬼騷擾之苦,亦為自己防禦該當如此之事。我說我為此對外川先生感覺的是,真的「功德無量」!
我還在席說過,以前大陸時,浙江同鄉會在北京軍閥時代辦不好,後在南京年代也辦不好,如說辦得好的,那只有寧波同鄉會;即在台灣來說,寧波同鄉會亦早就辦得很好了。我很高興在台灣已有浙江同鄉會的組成,民國四十年左右,在台北市公共汽車辦事處大禮堂開成立會的那天,我亦參加的。我亦很敬佩後來的兩位同鄉會理事長,先是胡維藩先生,後是郭外川先生。胡維藩理事長把房屋搞定了,使同鄉會有了永久的會址,同鄉可以經常聚集,互通款曲,感情交流,有個去處,後有郭外川理事長興建「浙江花園公墓」,使同鄉有了葬身之地;這兩位理事長,把自己的浙江同鄉生生死死問題,都在台灣作了安排,這在表示了浙江人的有組織,又能抱的是人道主義,這種明知其難而肯背黑鍋的服務精神,終於達成了目的,實在為眾足式,值得稱道!卻不料後任理事長郭外川先生對於同鄉會的會務正在幹得好好的,卻被那巧妙之計即把理事會改組了,這是非常遺憾的事!我很慚愧自己的個性愚鈍,氣度不夠大,自此而後,即不敢走進浙江同鄉會一步,連應繼續繳付的浙江子弟獎助學金,手亦發軟了。也許我這即到九十歲的老人童心復活在鬧小孩子脾氣,不過總覺得此事於心平不下來。現在的理事會又改組了,希望於會務有所發展!
說實話,回憶外川先生興建浙江花園公墓以前,即知有郭外川其人,然而我並不經意,亦談不上一點交情,直到他於那次浙江國大代表餐會,聽他報告有此一事之後,我才寫了封信給他,說明我從來不善交際,與人很少親近,人際關係很少,只是敬聽報告興建公墓,極為崇仰,心甚儀之!原來外川先生是著名的「龍泉窯」和「龍泉劍」出產的龍泉縣,舊屬處州府的為浙東人,而我是舊杭州府屬的於潛縣浙西人,路隔七八百里之遙,素昧平生,從無過往。即我加入了光復大陸設計研究委員會當委員,也從來沒有去拜訪這位委員會的郭驥秘書長外川先生過。還是後來在幾次黨的會議之中,才直接接觸把感情交流起來,然而直到他不幸去世之時,又都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然而當電視新聞播出外川先生去世的噩耗和遺容那一霎那,我見了渾身發軟,不期然而然地立刻起立,向他的遺容一鞠躬,我木然了,只是流著兩行老淚!
所謂黨的會議,便是中國國民黨的國民大會黨代表所屬的黨部黨員大會、委員會議。外川先生曾在會議之中報告一宗事實,而後表示他的意見,很是動聽而為國民黨應有的取向和作風。他說:
當年,即是先總統 蔣公有一次到南部某地(似是高雄、屏東方面,地名我已記不得)某地的老百姓有家(其姓亦忘)向 蔣公當面訴苦,謂十二年來申請土地分割,變更地目,為建築住宅使用,但不幸一直來都不得要領,連消息也無,以致家中人滿為患,居住沒個疏散去處,都在苦惱之中過日子,懇請 蔣公救濟。當即獲得 蔣公恩准,立即飭左右轉示有關單位,為之解決。結果是果然沒有多天,那主辦有關單位為之一一辦妥了,使那百姓之家如見天日,感激涕零!
「我們大家想想!」外川先生的意見是,這樣一宗有法令規章依據,又為老百姓事實上所迫切需要的案子,而政府所屬主管機關卻積壓竟至十二年之久長時間不理。這種高興辦就辦,不高興辦就不辦,喜歡怎樣辦就怎樣辦的,只「便官」而不「便民」的,騎在老百姓頭上的政府所屬機關,一派官僚低級惡劣作風,如何要得?政府的民眾基礎,就是這般不肖的糊塗官吏如此在慢慢腐蝕,以致公權力、公信力漸次低落,這真是國家的危機!
於是外川先生呼籲黨同志群起為民眾服務,為地方多做善事,為民眾解決困難,予貧苦民眾以援手,黨員能如此發揮高度為民眾服務的精神,才有助於黨在民間基礎之鞏固,挽回黨的聲譽。外川先生也是黨的中央委員,他對當前的局勢,當然更為瞭解,更為關切。他又要求同志們務必切實注意!他說有某些負責同志以這次選舉,所謂「小勝」,「得票率仍佔多數」,便自我解嘲,確認本黨「並沒有失敗」,這是對黨有點不忠實的。而依外川先生的看法是,一個拋頭顱,灑碧血,從多次起義到辛亥革命,建立民國,國民革命軍北伐,統一全國,到第二次世界大戰,抗日獲得勝利,廢除一切不平等條約,把中國救了回來,同時光復了台灣,做為領導的中國國民黨,有即將九十年攸久史蹟的中國國民黨,竟敵不過一個只三、五年形成的烏合之眾,對國家社會一無貢獻的「光棍」、「公子哥兒」們,只憑「拳打足踢」、「大叫大鬧」……等集團。這集團,充其量只有五六千人,而中國國民黨黨員有二百餘萬之眾,竟沒落至彼有資格來作對比,一躍而比上百分之三、四的比例,這在外川先生所作的結論是,「中國國民黨是並沒有失敗,是什麼?」
這我和外川先生的見解是一致的。有次外川先生當五百餘人的黨員大會主席,我亦在會中登台發表了意見,以為於辛亥革命,建立民國,總理孫中山先生被選為中華民國第一任臨時大總統,頒佈「中國民國臨時約法」後,到國民革命軍北伐成功前這段期間,為袁世凱、段祺瑞、曹錕、張作霖等的玩法、亂法、造法、毀法,而總理 孫中山先生組織軍政府,又有蔡鍔等的起而護法……。及至國民革命軍北伐成功,國民政府奠都南京,全國統一後,國民會議通過「中華民國訓政時期約法」,國民政府即於民國二十年頒佈施行。抗戰勝利後,民國三十六年國民大會制訂「中華民國憲法」,國民政府頒佈於民國三十七年開始實行憲政。中華民國好不容易,流血流汗,歷盡艱險,用盡心機,才有此國家根本大法的「中華民國憲法」之產生!在台灣行來三十餘年把台灣興建得如花似錦,同胞豐衣足食,如說的「黃金時代」,這真正的,卻在台灣。然而今在台灣則有少數抹殺歷史,不顧將來禍害,只圖目前一己的狂想、私利,甘冒大不韙的壞分子,用盡各種方法、手段,要把「中華民國憲法」毀掉,且已開始廢「中華民國」年號,將會對中華民國任何不利的事情,都會做得出來。我說這是中華民國又一次遭到叛亂的大危機,是我們這一代「護法」、「護憲」的偉大使命!希望大家打起精神來!
豈料這位忠黨愛國的鬥士,一心只為大眾服務的善士郭外川先生,在一屆國民大會今年召開的第八次會議之前去世了!第八次會議開得一塌糊塗,糊塗一塌,不像個五千年文明歷史優良的倫理文化之邦所應有!我不知道外川先生如果其時仍在世,而又仍當上會議主席團主席,他親眼目睹那般低劣景象的心態痛恨到如何程度?我亦不知道外川先生身歷其境,能否把那般低劣景象減少到若干程度?但是他的去也,總是國家社會的一大損失,要為知者所痛惜!在我私人來說,三年前蒙他贈我一籃水果,水果雖早喫光,而精緻的籐籃迄猶擺在桌子上,仍然經常以之裝滿水果,相信這樣會繼續下去,表示人不在,人情仍存在也。我們之交沒有多年,還算不上知己,也不需要攀什麼關係,只是來往在情理之中。倒是承他看得起,自動要我競選黨部委員,而為我拉票拉到別省的代表同志去,又頻頻問我「票如不夠當再拉」。到第三次委員選舉,外川先生還是要我競選委員,又說已開始為我拉票了,我向他敬謝,我說我實在無意再搞這門子事,卻不料他聽了,一時呆住,表態十分茫然,而說:「我認你做事實在肯負責」又說:「人家想都想不到,你卻不要」。這是我們互相體認的成果!這種全自動,全道義的結合,其存在的價值,我實在忘不了外川先生!
(浙江月刊 第62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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